报复(第2/3页)

还有时整座村庄载在马车上穿越大地,家具、木头、锅碗、牛羊草料,车装得高高的,人坐得高高的,老远就看见一座村庄走来,所经的村子都会让开路,人躲在墙后,让人家快快过去。哪个村庄都不敢留这样的车马,连过一夜都不敢。

胡三是这些远行客中的一个,赶一辆马车,几乎走遍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村落。他不像那些人,走着走着被一个夜晚或村落留住,忘记最初向往的去处,忘记家。他总是走着走着就回到自己的村子。有时他还想往前走,可是,车和马已踏上回返之途。他全不知觉,一觉醒来,马车停在自家院子。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以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也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驴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嘚嘚”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了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儿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胡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