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第4/5页)

我睡在他们中间时,在说些什么?那时趴在窗口倾听的人又是谁?

我下梯子时睡着了,感觉自己像一张皮,软软地搭在梯子上。以后的事情好像是梦,守夜人的儿媳妇把我抱下来,放在一块红头巾上。她把我的衣服解开,裤子解开,逗我的小鸡鸡玩。我知道我睡着了,不能睁开眼睛,恍惚觉得她侧躺在我身旁,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捧着乳房,像母亲一样,把奶往我嘴里喂。我听人说,男人只有吃了第二个女人的奶,才会长大。我是否吃她的奶突然长成大人?

一个早晨,我母亲见我搂着一个女人睡觉,吃惊坏了。我把守夜人的儿媳领到白天,和我们一起生活。后来我在路上拾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以后的事我再记不清,好像是别人的生活,被我遗忘了。

我只记得那些夜晚,村庄稍微有些躁动,四处是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守夜人家丢了一个人,他们在夜晚找不见她,从天黑找到天亮前。他们不会找到白天,守夜人不敢在白天睁开眼睛,阳光会把他们刺成瞎子。守夜人自家的人丢了,可以不向村里交代。村里人并不知道夜晚发生了什么。

守夜人的儿子分别朝四个方向去寻找,他们夜晚行走白天睡觉,到达一个又一个黑暗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守夜人,虽然从不见面,但都相互熟悉。他们像老鼠一样繁殖,已经成为一个群体。那些夜行人,把每个村庄守夜人的名姓传遍整个大地。守夜人的四个儿子,朝四个方向寻找小妖精的路上,受到沿途村庄守夜人的热情接待。他们接待外来守夜人的最高礼仪,是把客人请到房顶,挨个儿讲自己村庄的每户人家。

“看,西边房顶码着木头的那家,屋里睡着五个人,一个媳妇和四个孩子。丈夫常年在外,刮西风时能听见那个女人水汪汪的呻吟,她夜夜在梦中跟另一个男人偷情。”

“东边院门半掩的那户人家里,有个瞎子,辨不清天黑天明,经常半夜爬起来,摸着墙和树走遍村子,那些墙和树上有一条被他的手摸光的路。”

在主人一一的讲述中,这一村庄沉睡的人渐渐裸露在月光里。

每个村庄的夜晚都不一样,因为村里的人不一样,发生的事就不一样,做的梦也不一样。

虽然一直生活在夜里,每个守夜人对这片大地都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村庄的守夜人,把村里的东西倒腾光,用十驾马车,拉着村庄的好东西连夜潜逃。一村庄人在后面追。守夜人白天在荒野睡觉,晚上奔跑;村里人晚上睡觉,白天追,所以总追不上。后来村里人白天黑夜地追赶,大地的夜晚被搅乱,一村庄人的脚步和喊叫声把满天空的梦惊醒。他们高举火把,一路点草烧树,守夜人无藏身处,只好沿路扔东西。每晚扔一车,十个晚上后,荒野恢复平静。

守夜人的四个儿子没追上小妖精,我把她藏在白天,天一黑就哄她睡着。人睡着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走进另外的年月。就像刘二爷说的,藏在自己梦中的人,谁还能找见?我们顶多能找到一个人做梦的地方。走远的人都说,给我梦的地方,是我终生的故乡。守夜人的梦在白天,大太阳底下,他们的梦比我们的干燥,更轻,飘得更高更远。

守夜人的四个儿子回来时,父亲已经老死在房顶,母亲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村子。那时天上开始落土,人在大地上乱跑,把土踩起来,扬到天上,土又往下落。一些东西放一晚上就不见了,守夜人知道自己再守不住这个村子,一个晚上,他们全家消失。

人们并不知道守夜人消失了。虚土庄没人守夜,夜晚每个路口敞开,人们留下一座没人守的村庄。梦越来越远,因为从梦中回到村庄的路远了。夜晚开始拉长,天一黑人就睡觉,太阳上墙头才醒。喊醒一个人越来越不容易,很早前狗叫一声人就醒了,风吹动窗纸人就会惊醒,现在,嗓子喊哑也不会喊醒一个人。有的人,好像醒了,挤眼睛,翻身,伸腿,那只是半醒,他在努力把断了的梦续上。谁愿意醒来?除非饿得不行了,梦见的饭再不能吃饱人,人醒过来,点火烧饭。人开始看重梦里的东西,白天好像变得不重要。人只希望尽快熬过白天,进入另一个夜晚。地里的活儿没人操心,甚至有人认为梦见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以前人们想方设法把梦里的东西转移到白天,现在好像反了,有人想把自己的马带到梦中,把马牵到炕头,一只手牵着缰绳入梦。人在梦中老被人追赶,跑得两腿发软,那时候他的马却不在身边。人想把钱带到梦中,把做熟的饭带到梦中,把自己喜欢的人带到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