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第3/5页)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地说。起初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了,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工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地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啥也不干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得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了。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他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得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分和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辗轧、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地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壳不见,只有农具加倍地开始磨损。

那样的夜晚,守夜人坐在自家的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他在黑暗中长大的四个儿子,守在村外的路口。有的蹲在一棵草下,有的横躺在路上。我趴在草垛上,和他们一样睁大眼睛。从那时起我的白天不见了,可能被我睡掉了。

守夜人的儿媳魂影似的走在月色中,那个妖精女人,她的脸月亮一样,把自己照亮。我在草垛上,看着她走遍村子,不时趴在一户人家窗口,侧耳倾听。她在我们家窗口倾听时,我趴在她头顶的草垛上,一动不动。她听了有一个时辰,我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

整个夜晚,她的家人都在守夜,她一个人在村子里游逛。不知道她的白天是怎样度过的——一家人都在沉睡,窗户用黑毡蒙住,天窗用黑毡盖住,门缝用黑羊毛塞住,半丝光都投不进去,连村庄里的声音都传不进去。

早些时候我和她一样,魂影似的走在月光里,一一推开每户人家的门。那些院门总是在我走到前,被风刮开一个小缝。我侧身进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倾听。有些人家一夜无话,黑黑静静的。有的人家,一屋子梦话,东一声西一声,远一句近一句。那些年,我白天混在大人堆里,夜晚趴在他们的窗口。我耳朵里有村庄的两种声音,我慢慢地辨认它们,在它们中间,我慢慢地辨认出自己。

当我听遍村子所有人家的声音,魂影似的回来时,看见我们家的门大敞着,月光一阵一阵往院子里涌。沙枣树睡着了,它的影子梦游似的在地上晃动。我不敢走进它的影子,侧着身,沿着被月光镶嵌的树影边缘,走到窗户根儿,静静听我们家的声音:他们说什么,有没有说到我。大哥在梦中喊,他遇到了什么事,只喊了半声,再一点儿声息没有了。也许他在梦里被人杀死了。母亲一连几个晚上没说话,她是否一直醒着,侧耳听院子里的动静?听风刮开院门,一个小脚步魂影似的进来——一定是她流失的孩子回来了,她等他敲门,等他在院子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