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的确,极有可能,我所称之为“信心重建”的东西,倘若出现,会再度被证明为只是另一座纸房子。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非得等下一次打击临到——比如,我的身体也被诊断出患上不治之症,或战争爆发了,或由于工作上某些严重失误弄得我自己身败名裂——才能见分晓。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从何种意义看,这是一座纸房子?因为我所信的只是一场梦?或我只是做梦自己相信他们?

至于事物的本相,凭什么我一周前的想法要比此刻较明晰的想法更可靠呢?大体而言,现在的我肯定比一个星期前清醒。难道一个头晕目眩的人在绝望中的臆想——我曾说过,像脑震荡的感觉——会很可靠?

难道是因为在那些臆想里没有什么痴人说梦?难道是因为那些臆想太耸人听闻了,所以更接近事实?但是,有提心吊胆的梦,也有满怀憧憬的梦。它们都淡乎寡味么?不,从某种意义说,我是喜欢的。我甚至察觉,自己还多少有些不情愿接受与之相反的思想。其实,当我论及宇宙施虐暴君等等,与其说是深思,不如说是泄愤。从中我尝到了在痛苦中的人所能尝到的唯一乐趣——反击的乐趣。其实那纯粹就是些污言秽语而已:“且让神听听我对祂老人家的高见!”当然,就像所有极尽辱骂之能事的措辞一样,说“我这样认为”并不意味“我真的这样认为”。我考虑的仅仅是怎样最能激怒祂(和祂的忠实信徒)。说这类的话再痛快淋漓不过了(一吐胸中块垒),一时之间,你觉得心情好多了。

但情绪的宣泄并不足为凭。猫儿对向它开刀的人,肯定会又吼叫,又吐口水,又伺机反咬,但到底那开刀的人是兽医,还是活物解剖者呢?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而猫的脏话根本不能帮助解决这问题。

当我思及自己的苦难,我倒也能相信祂是一位兽医。但当我思及她的苦难,却较难相信这点。心灵之痛与肉体之痛相比,哪一种更剧烈呢?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让人无法忍受的思想也会有起落平息之时,但肉体的疼痛却总是经久不止的。心灵的创痛像一架轰炸机在上空盘旋,每飞一圈下一颗炸弹。而肉体的疼痛则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持久的壕沟战,枪林弹雨连续几个小时,没有片刻的停歇。思想永无止息;疼痛则不然。

我算什么样的爱人?终日所思的尽是自己的痛苦,何曾想过她的艰难?甚至那发疯似的呼唤(归来吧!)也全是为了自己。我甚至从未质疑过,这样的归来,若有可能,对她好吗?我渴望她魂兮归来,以便能挽回自己的过去。但我可不希望让她受更多的苦。她已尝过了死味。叫她再起死回生,在将来某日,再经历一次死亡?人们称司提反为第一个殉道者;其实,拉撒路的第二次死亡岂不更残酷?

我开始明白了,我对妻的爱与我对神的信心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我不想夸大其词。信心里是否不该有半点想象?爱里是否不该有半点自私?神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有那么一些些吧,尤其在我对妻的爱里。但两者皆非我所以为的那样。两者都是一大堆的纸房子。

我如何节哀顺变,或者我如何慧剑斩情丝,很重要吗?我如何悼念她,或者我是否悼念她,很重要吗?这些选择,都无法减轻或加重她已逝的痛苦。

已逝的痛苦?我怎么知道她所有的痛苦都已过去了?我从来都不相信——我认为完全不可能——那绝对信靠神的灵魂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霎那,能一跃进入圆满和安息中。这只是眼下拼命想要牢牢抓住信仰的痴心妄想罢了。妻是一个巾帼女杰,灵魂如剑,一把端直雪亮、千锤百炼之剑。但她绝不是一个完美的圣徒,而是一个有罪的女人,嫁给一个有罪的男人。我们是神的两个病人,还没有被彻底医治。我知道,不只眼泪需被擦干,罪污也尚需被洗净,那时,这把剑才会锻造得更明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