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2/5页)

他旁边的几个头头脑脑笑眯眯的,领头鼓掌。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今后会怎样,当时也还是起劲拍手。

开过这个会,村里人明白的只有一点:不能做“犟驴”,人家苏老总手里捏着棍棒呢。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处”报名了,无论年老体弱或身强力壮,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给,有工资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轻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拥到报名地。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负责登记的全是“集团—总公司”的人,他们一个个态度蛮横得很。

“总公司”把几个村子的大小生计分为“工业”、“农业”、“第三产业”,所谓报名就是个人与公司签约,做工的要按定额拿钱——而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田里去,去搞种地养猪养鸡这类“农业”和“第三产业”;再不就是到工厂作坊里去做一些粗活。不过如今的名称变了,头儿也换了。而且头儿下边还有头儿,一层比一层管得严厉。

村里人终于明白过来:更苦更难的日子来了。

那些穿公安服装、被“总公司”统一领导的“治安保卫大队”身携警棍在街上溜达,老人孩子,包括鸡狗鹅鸭,见了他们都要赶紧躲开。这些执法者,还有大多数部门的负责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当。这就使后来兼并进来的村子进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给另一个村子打工来了啊!

村子因为离火车路近,所以多年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一直在打火车的主意。他们瞅准了火车在这儿停留三两分钟的机会,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架子车,车上摆放了汽水瓜子之类,一旦火车停稳,就从车窗上做交易。做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须在车子启动前把钱取回。

如果有临时停下的煤车和其他货车,有人就在深夜里对付它。结果半年时间有十余人被逮,还有一个壮年汉子被当场击毙。

尽管如此,那来来去去的火车还是非常诱人。人们知道它会一直这么跑来跑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更知道它会给小村扔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十几年里,有二三十个姑娘和媳妇随着送吃食的架子车,摸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后后爬进车里,随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们把架子车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无牵挂。过了许久许久,从相反方向驶来的火车一停,她们又三三两两跳下来,嚷着:“俺坐过了站哩!”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2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