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毫米(第2/8页)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2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