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控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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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庸碌喧嚣而又死寂沉沉的平原,何处倾听那一声尖厉的呼号?没有,无声无息……夜晚,我一个人待在园艺场招待所里,常常连灯也不开,只沉浸在无边的安静和墨色之中。我的两耳在寻索海潮的涌动。无风之夜的海潮神秘动人,它细碎无边和悄然传递的内力让人滋生出一种肃穆敬畏的心情。这是长夜巨人的低吟,是无数次溶解和消化的结果。

然而在大海之侧,在这里,却是可怕的遗忘,是沉睡和淡漠。

人的死亡真的是一次远行、一次告别吗?可是他再也不会归来,更没有重逢。思念的丝网把人罩住,把人的心瓣勒出血珠。我想念一个个遥远而又切近的人,思念亲人与故友,思念像风一样吹拂的、无名无姓的善良的逝者。一个又一个,他们的灵魂在平原和山地,在视界内外无边无际地飘动……仅仅是不久前,你的笑容还宛如春阳一样灿烂。

我在窗前呆立,像盼着一个归期,一次相逢……死寂无声的平原,无声无息的巨人之躯还在长眠,隐隐的鼾声笼罩了真正的黑夜。

清晨,我仍旧伏上窗前,想看着巨人之躯怎样醒来,看他一丝一丝地苏醒。

那一线晖光中的微风,是黎明前轻轻的鼻息。

从窗前到那片茂密的果林,有一条洁净的沙土路。霞光正把路旁的杨树等距投影在路面上,像一把竖琴。我正注视着它,突然梦幻一般,琴弦上有什么跳动起来,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这身影在弦上攀援,于是竖琴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孩子向这儿走来。一个女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额头低垂,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当她离得越来越近时,仿佛才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然后昂起头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小姑娘正是唐小岷。阳光下,她微鼓的额头亮闪闪的,还有霞光下不停眨动的、重瓣蜀葵花似的长睫。这真的是一对鹿眼啊。我想喊一声,又忍住了。我一直看着她走近,看着她仰头注视这边,鼻翼在轻轻活动……

进屋后,她的胸脯起伏不停,一刻也不再耽搁地从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纸。“叔叔,您看看吧叔叔……”

纸页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我的目光在纸面上划过,很快明白这是一份长长的控告书。它显然由孩子们写成,字体稚气然而笔画有力,每个字都写得挺拔端庄。它写了骆明事件的前前后后,末尾处是一排长长的签名。

我一口气看了两遍。尽管它控告的对象不够集中和明确,举证也有些模糊,却能字字拨动人心。霞光落在纸上,它染成了一片橘红色。我一遍遍看着。小岷好像等不及了,口气有些急促:

“叔叔,我们要再抄一次。我们已经添了好多内容,还是说不清楚。我们想找老师看看,出出主意,可有人吓得躲躲闪闪。肖潇老师看了,她说应该拿给您看看。叔叔,我们不知道这信该寄给谁,怎么改……大家在一块儿只是争,争来争去还是没有结果。叔叔,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她那双花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微微叹气。这是一声微小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来自孩子们、来自肖潇的一片信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岷抽泣起来。

“叔叔,肖潇老师说不能流泪,说要流也流在心里,不能让那些人看到……我恨他们,恨医院,恨那个脏地方,恨那些狠心的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到那个医院去了,生了病、疼死,也不到那里去……我们要告发他们,检举他们见死不救……”

小岷或许就是这封信的起草者,因为信中的语气与她这会儿的诉说十分相似。她说起草时好几个同学在一块儿,大家一边商量一边写,又经过一遍遍修改。这些天谁都无心上课,因为时下要做的事情比一切都重要。骆明死得太惨了,大家从震惊和哀伤中醒过神来,就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是的,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地方,功课学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