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趣老人朱孔阳(第3/3页)

他撰有《古砚留》《名印云鸠》。所谓“云鸠”,原来他初字云裳又为云间人,鸠有聚集意。《左传》有“以鸠其民”,又撰《云常语》,稿本没有发表,自序略谓:“我是平常人,有的是平常心,做的是平常事,说的是平常话。”凡一二百则,无非是他的人生哲学谈,他的夫人惠新华加以批识,亦含有哲理。孔阳云:“余二十三岁学饮酒,至五十九岁,前后三十六年,害多益少,即勿饮,转眼五年矣。书此,愿人少饮,最好不饮。”“志过高者难成,愿太奢者不遂。”“洁面以水,洗心以诚。”“幼少之时所读书,历久难忘,其天性未漓,欲寡心清故也。瞽者善辨,其目无所见,心无所纷,湛然而静故也。”“宁循理而死,毋违理而生。”“临事须于纷扰中镇静,急迫处从容。”“炼心以应变,炼身以习劳,炼识以决几,炼才以经世。”他在抗战八年中,与费穆等九人,从唐蔚芝(文治)读经史,至胜利为止,他的思想意识,多少受乃师的影响。

他喜旅游,两次赴甪直,在萧梁天监二年建造的保圣寺,瞻仰传说是唐代杨惠之所塑,实则出于宋代高手的罗汉像加以考证。他善于鉴赏,各地所有的书画文物,纷纷邀他去分真别伪,他总是不辞跋涉,凌驾希踪,因此到的地方很多。耄耋之年,犹往黄山,攀上莲花高峰,打破了历来老年人上陟绝顶的记录。他还有豪言壮语:“我们和日本一衣带水,正拟渡海而东,登富士山头,作一远眺俯视哩!”

他曾说:“为人一世,一世为人。”他忙于社会工作,如任职青年会、红十字会,因此他又诙谐地说:“我是青红帮的别派。”青红帮,过去在社会上,极占势力,长江一带,尤为通行,起自明末清初,假秘密结合的力量,灌输民族精神,起很大的作用。但他和青红帮是不相涉的,他的所谓青红帮,指的是青年会和红十字会罢了,听的人为之大噱。他在杭州,一度为了恢复泉唐公墓,到处奔波,马寅初任董事长,他任总经理,所以他常说:“我上半世为活人服务,下半世为死人服务。”他的思想是儒家的,有时也参涉释家悲天悯人的观念,有鉴于犯罪青年,身入囹圄,失去自由的痛苦,便请求入狱为犯罪青年作劝导演讲,获得允许,演讲若干次,苦口婆心,罪犯为之感动,甚至有下涕的。但这些讲稿,不知有存与否了。

松江醉白池,有一石刻,十鹿九回头,具有悠久历史,他一再接目,也喜画鹿,石刻的鹿,带些象征性,所以他所绘的鹿,也是似是而非,在依稀仿佛中。同邑程十发经常画鹿,神态毕肖,他又开玩笑说:“云间昔有二陆,陆机、陆云,今日亦有二鹿,小程和老朱,可是后来居上,我愧不如。”他又喜绘不倒翁,题句有褒有贬,褒之为“立定脚跟,仆而复起”,贬之为“空具面貌,全无心肝”。也画人像,戏题:“你说像,他说不像,像与不像,人本无相。”他不论画什么,画就了,总是张诸壁间,朋好看到了,赞他好,他便欣然送给你。我处有一画,也是赞好换来的。

关于朱孔阳,尚有一些拉拉杂杂的事可记,扩充一下,作为余兴罢。他抗战时期,曾任浙江省抗战后援会常务委员,主办伤兵医院,抢救抗战将士数百名。又主办二十四所难民收容所,收容难民二千余人。一九三三年,随最后一批撤离杭州的难民到达上海租界。当一九一〇年,孙中山先生民主革命的思想浪潮影响松江地区,孔阳由南社前辈杨了公的介绍,参加中国同盟会松江支部,那“中国同盟会松江支部”的印章,即是孔阳手刻的。他有一弟子甘珩,善刻印,他晚年所用闲章,大都出于甘珩手刻。记得他有“休莫阁”三字白文印,意思是退休莫退步,离休莫离责。又有“看看看斋”朱文印,“看看看”三字,各个不同的篆法,大约也是甘珩奏刀的。他平素诙谐谈笑,和蔼可亲。有一次,戏对一宁波朋友说:“你们宁波人,动辄提到四明山,你可称为四明人的代表。”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你明于诗,明于文,明于事,明于理,那是十足道地的四明人哩!”当他九十岁,他撰写了一联“九秩聋翁翁不老,三江明月月常圆”,他自己解释:“这三江,指的是我出生在松江,读书在之江,寓居在沪江。”又把“蓬莱三岛”,谐声为“朋来三祷”,即“祷勿赞我,祷勿让我,祷勿累我”。他殷勤好客,更欢迎我去闲谈,每次上午去,总是留我午膳,他的夫人金启静亲下厨房,添制数馔。金夫人真能干,不但谙艺事,且精烹调,不忙不乱,数肴具备。我一方面有感他们夫妇的盛意,一方面又感叨扰太过,过意不去,因此以后每访,改为下午。某次闲谈,忽然谈到测字,他说你不要小觑测字者为江湖术士,其中确有灵心四映,谈言微中的。曩年有二书生在测字摊上拈得一“串”字,问应试有无得中希望?测字者立刻笑形于面并恭喜道,“你们两位平步青云,连中无疑,那‘串’字,不是很显著的象形吗?”旁立别一书生,即把这“串”字,也请测字者探索试事,测字者却说:你们两人无心拈得一“串”字,有连中之喜,你是有心拈这“串”字,“串”字下加一“心”字,不是成为一“患”,是凶多吉少的。还有一人问婚姻,恰巧拈得一“死”字,其人未免颓然丧气。测字者谓“死字上为一划,下为鸳鸯的鸳字头,一床锦被盖鸳鸯,姻缘美满,可贺可贺。”他说,凡此种种,都属佳话,我虽不擅测字,却能测物,任你持什么小东西,我都能测。当时我即出一把钥匙,请他一测我的流年,他不加思索,立为判断,说得很巧妙,可是所说的今已记忆不起了。他说:“这是小玩意儿,信口开河,不足凭信的。”又他患病在床,自知不起,在纸上还写着带滑稽性的留言:“云间朱孔阳不辞而行,抱歉。承诸公还来吊唁,感谢。”他有一薄册,随意涂抹,字有大有小,又多圈改,是留着给自己看,他的哲嗣却给我寓目了。其中所写的,有些似诗非诗,似铭非铭,似偈语非偈语,耐人玩索。和他晚年往还的,如王凤琦、高君藩、施蛰存、杨松森、彭长卿、施南池、谢凤鸣、邬式唐、王正公诸子都记名于册上。又有一页,写着三多五少,即:“多读书、多静养,多藏拙。少应酬,少言语,少生气,少自负,少出门。”此外尚有陶朱公手杖,原来他小住西湖,杭友赠他一杖,后来转赠其友陶心华。陶和朱又复结合起来,以名用具。他珍视文物,为了使文物更好地获得保存,捐献了重要品一二百件,古籍图册,也归诸公家,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上海中医学院医史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杭州市文管会、太原市文化局、杭州市佛教学会、上海玉佛寺、上海文史馆等的表彰证及感谢书,纷如雪片,他顾而乐之。他一九八六年四月一日病逝。年九十五,与画家沈迈士同日捐馆,两老均为文史馆馆员,迈士长一岁为九十六。有一遗憾事,补笔于此。我有《味灯漫笔》一书,乃曩年所记人物掌故的汇编,某书社取去为谋出版,乃排版甫就,而时局变迁,某书社负责人不敢贸然问世,即毁版不印,仅以一样书见贻。孔阳固具嗜痂癖者,见之爱不忍释,他乃请其友许窥豹为作抄胥,誊写成册。最近齐鲁书社,裒集我的旧作《近代野乘》和《味灯漫笔》,合刊成书,标之为《逸梅杂札》,赠一册给其哲嗣德天,颇惜他老人家已不及目睹了。德天知我所居的里弄为养和邨,这三个字是沈恩孚(信卿)所书的,因检出他老人家所遗书画,有沈恩孚楹联,蒙见惠留念,这又沐受他老人家的余泽,我在这儿深深地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