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主人丰子恺(第2/5页)

《护生画集》先后费时达半个世纪,共作画四百五十幅,乃子恺所有画集中最大的一部作品,也是他生前最珍视的一部画稿,因为这画稿是为其老师李叔同祝寿而开始的。李叔同出家,子恺思想起着很大的影响,有人就把这《画集》看成为宗教的宣传作,曹聚仁曾说了一句偏激的话:“在这时代,《护生画集》可付诸一炬。”但子恺《画集》第三集序言中说:“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详而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当时马一浮深表同情于子恺。

我曾看到《护生画集》的一部分。觉得很有意思,如画一人持帚扫雪,远处有一小鹿,奔驰在雪地上。题云:“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又一人据坐石上,仰首观枝头栖鸟,题云:“好鸟枝头亦朋友。”又书斋前细草蒙茸,题云:“绿满窗前草不除。”又一女童作画,一猫蹲其肩头,题云:“小猫似小友,凭肩看画图”,子恺爱猫,所以所作颇多狸奴。他阅到高吹万《望江南词》有句云:“鸡抚群雏争护母,猫生一子宛如娘”,他绘成一图赠吹万,吹万为制诗笺。又画一人拟杀鸡,一客趋前阻之,题云:“客人忙拦阻,我今天吃素。”又一人持竿,水波不动,题云:“香饵自香鱼不食,钓竿只好立蜻蜒。”又陋屋前飞燕成双题云:“唯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又瓶插花枝题云:“残废的美。”又鸟鸣笼中题云:“囚徒之歌。”又厨房烹鱼题云:“刑场。”又扑蝶题云:“残杀的儿戏。”又一犬蹲于门前,一人擎伞提灯归,题云:“风雨之夜的候门者。”均蔼然仁者之言。

关于《护生画集》,却有一个曲折的小故事。子恺在厦门,和广洽法师很莫逆,后来广洽法师赴新加坡,主持龙山寺,把《画集》合刊成为巨册,附言中谈到:“惟第二集画稿,行踪最奇,先由出资刊印者某君保存,战后,其人家遭变故,原稿不知去向”云云。不知什么机缘,澉浦朱南田,供职上海酿造厂,擅诗词,爱好书画。一日忽于古玩市场上,发现《护生画集》第二集文画原稿,已装裱成册,索价一百二十元,一再还价,以九十二元成交,奈南田手头拮据,先付定洋二十元,回家筹措,为数不敷,结果售去一件三人沙发,凑数购归。他喜心翻倒,做了一首五律诗:

未识丰翁面,先联翰墨缘。

护生心恻恻,祝寿意拳拳。

画笔简而约,书风静茗禅。

沽资何所得,鬻椅凑囊钱。

子恺闻此佳讯,喜不自胜,即探得南田住址,致书南田。谓:“衲正打算重刊各集,苦于复制品不甚清楚,不宜重行制版。”其意颇思一观该书,以温旧梦。南田翌日便持这《画集》呈阅,子恺大悦。此后来鸿去雁,往还不绝,后竟请南田割爱。信上说,“昔李易安爱藏书画,凡见心爱物,沽金钗、典貂裘,掷千金不吝,收藏甚富。及至世乱,辗转流离,损失殆尽,写《烟云过眼录》以记其事,世人对藏书画称子孙永宝,其实能传三四代者有几,岂能永宝?看来佛门倒还有千年藏经,所以我以为藏之佛门,比个人保管为好。”南田慨然允诺,由广洽法师携往新加坡,把六集原稿,收在一起。直至一九八四年,广洽参加丰子恺石门缘缘堂重建落成典礼,《画集》原稿六册,捐献给浙江博物馆,且在杭州文澜阁举行《护生画集》捐献仪式,南田也参与其盛。

朱南田和我很熟稔,他著有《红雨润心庐诗稿》,请子恺题签,子恺谓:“我给你题几句,扉页我去请马一浮先生写。”时一浮在黄山避暑,未备印章,仅署蠲叟。子恺谓待我去杭州,请他补钤名印。岂料十年浩劫,子恺所题和一浮所书,俱付劫灰。幸南田探访子恺病,时子恺初痊,为写一诗,夹在旧书中,抄家时没有抄去,为仅存的硕果。又子恺弟子胡治均,也是我的熟友。他的母亲张爱稼太夫人,去年百岁寿庆,定制了寿碗贻送戚友,蒙他见惠一对,预祝我的期颐百岁,这是很可感的。他在浩劫中经常偷偷去慰藉乃师,子恺性质刚强,日间虽被批斗,晚间还是画他的画,有时把画就的小幅,给治均带去,日子既久,所以子恺的画,积有成数,甚至子恺又把所有的近作,装成一袋,袋上写着“敝帚自珍”四个字,也给治均保存,治均奉为至宝。有一次,治均恐被人看见,深夜前去,这时子恺已入睡,可是不脱衣服,和衣睡着,治均问乃师:“这样是否太不舒适吗?”子恺答复说:“红卫兵不舍昼夜地批斗我,夜间来揪,便得跟随他去,不得不如此。”说得何等可怜啊!从此子恺养成习惯,入睡不解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