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8页)

罗想农去找医院人事科长,希望拿到单位里的“准考证”。

“出什么妖娥子啊?你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人事科长很不客气地责问他。

“实际上……”他小心地解释:“三年时间里,一大半是在搞批判……”

“批判也是学习,路线斗争不重要吗?”

文革刚刚结束,干部们都还没有摆脱“纲举目张”的直线式思维。

“我希望有机会回个炉,多学点东西。四个现代化需要科学知识。”他也把一顶大帽子祭出来。

人事科长毫不理会。“你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心思?真放你去读了研究生,你会回来?将来我们这个小庙里能容下你这尊大菩萨?”

人事科长的心不坏,他不放罗想农走,是真的怕他有去无回。青阳医院是县级医院,经过十年浩劫,侥幸留下来的医生们大都卫校毕业,有个专科学历就算是大拿,像罗想农这样正经医学院出来的,全医院屈指可数。

罗想农转而去磨内科主任,磨院党委书记,没用,谁都不敢开口子放跑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时候人才稀缺的程度,放到今天简直就像说故事。以集体的需要为缘由,阻碍一个人追求个体的价值,全国上下都是这么干的,所以领导们面对罗想农时都显得理直气壮,他们有一百个理由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然而罗想农对医生这个职业没有兴趣。他每天早晨从家里过来上班,穿上白大褂,穿过长长的方砖铺砌的走廊,进入狭窄的内科诊室时,心里就开始往下沉,沉到井底,深渊,看不见尽头的地方。诊室里弥漫着酒精药棉味,蒸煮过的消毒包的陈旧纱浆味,病人和家属们口中呼吸出来的食物残渣味。青阳人看病都喜欢赶早,八点钟上班时,他的病人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拥挤在门口,似乎第一个坐到医生面前就能讨得一个天大的便宜。他们眼巴巴盯视他的神情,他们愁苦面容上显露的惶惑,紧张,担忧,对自己疾病的恐惧,对即将听到的命运宣判的恐惧,一点一滴地都压迫着罗想农的心脏,使他在整整一天中神经高度绷紧,以至于肌肉酸疼,呼吸不畅。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学历不够、经验不足而导致紧张,后来他发现不仅仅如此,他天生厌恶疾病,这种厌恶几乎成了强迫症,使得他从跨进疹室的那一刻就有了抗拒。这样的心理注定他在医生这个职业上不可能发展,他在医术精进的这条路上走不下去。

而他的同事们,他们在面对疾病时多么潇洒,多么自信、果断、具备超凡的掌控能力!简短的问话,少少几眼的判断,最多加上一副听诊器,“唰唰”几笔就开出潦草的处分,把病人们降服得五体投地。

为什么在他和同事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同事们的学历不比他高,脑袋不比他聪明,钻研精神不比他强,为什么在同事手上举重若轻的日常诊断,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如履薄冰?

仔细回想,他觉得根子还在于他当初进入医学院的经过,他是被父亲用手段不顾一切推出去的,全部过程充满阴谋,弥漫了卑劣,唯独没有美好,没有尊严,没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展望。也因此,对于学医的抗拒和恐惧,会如影随形地缠绕住他,无论怎么都解不开这个纠结。

他必须跳出去。他一定要跳出去。时代不同了,他应该重新选择命运的。罗卫星都考上大学了,他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秋天开学,罗卫星一手拎画夹,一手拎着他的铺盖卷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南京。紧跟着乔麦子开始当住校生,便于强化高三最后一年的课程学习。杨云升任县畜牧站的站长,三天两头出差,带着她的技术员们往乡下跑,推广良畜品种,辅导先进的养殖方法,顺便也做些防疫和治病的工作。偶尔罗想农在街上碰到她,看见她穿一条灰色回纺布的工装背带裤,带同色的袖套,晴天雨天都喜欢脚蹬一双高腰胶靴,再配上她干净利索的头发,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仿佛在她的身上迸发了第二次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