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8页)

一屋子的客人都扭过头,不无惋惜地去看那一地的茶杯碎尸。

杨云的面孔倾刻间变得惊慌:青阳当地习俗,喜日子里不作兴打碎碗杯,这不吉利。她冲过去把罗想农右手里幸存的三个茶杯抢救下来,小心放在茶几上。“成心的呀,你是?”她恼火地责备儿子。

“手滑……”罗想农小心解释。

杨云却没有丝毫原谅的意思:“你就是看不得罗卫星考上大学!”

这句话就重了,相当的重了,像一把斧子砍在罗想农的心上,让他的血肉像茶杯碎片一样飞溅。同样都是儿子啊,她怎么可以对罗想农说出这么刻薄的言词?是的他是被推荐上大学的,没有经过考试,没有像罗卫星那样经过一道一道严格的程序,公平合理地站到宝塔尖上。可是这又是他的错吗?时代的法则就是如此,他又能如何逃避?

满屋子的沉默和尴尬中,罗想农置身在一地碎玻璃中间,每一片玻璃都腾空飞起,分别扎在他的身体各处,锥心刺骨。

罗家园看不下去,咳嗽一声,站出来维护他的大儿子:“杨云你说什么话呢?想农他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要论考试……”

杨云冷笑一声:“是啊,他成绩好,论考试他更优秀,他能上北大清华……谁断送了他的机会呢?当年有人为达到目的,用了什么样的龌龊手段,忘记了吗?”

罗家园再坐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身,甩一甩手:“胡搅蛮缠!”

贺喜的人见到局长两口子起了内讧,不免尴尬,找个借口,纷纷地脚底抹油。罗想农一声不响地找来扫帚和畚箕,哗啦哗啦地把碎玻璃扫干净,送到院墙外,拿脚尖踢出一个坑,埋进玻璃片,再踢土盖上,用劲地踩实。

阳光炽烈,晒得他头晕目眩,放眼望过去,河流,菜地,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高高的杨树和低矮的桑林,一切一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空虚得让人想哭。

乔麦子沉默地从里屋走出来。刚刚这院子里热闹喧哗时,她把自己成功地隐藏了。她那年刚满十八岁,即将升入县中高三,稚嫩的眉眼中带着一点点遗世的孤寂,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放在心里的那副过早成熟的神情。

她走到堂屋,开始帮忙收拾客人们走后的一地狼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三角短裙,细溜溜的胳膊,薄薄的肩膀,脖颈修长,像她妈妈年轻时候一样优雅柔软。她手脚利索地把茶杯里的残茶倒进脸盆,把茶杯放进木桶,而后一手提桶,一手夹脸盆,出门到井台上清洗。

罗想农慌忙地伸手要接那个脸盆:“我来。”

他觉得他今天犯了错误,所以要加倍表现来争取母亲原谅。

乔麦子身子一转,从他面前绕过去,坚决地不给他机会。

罗想农不由自主地喊一声:“麦子!”

乔麦子的后背一紧,脚步随即停了一停。几秒钟之后,她忽然转身,迎着罗想农的目光:“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

罗想农微微地张嘴,怀疑刚才听得不十分清楚。

乔麦子迅速地垂下眼皮,语气平淡:“我瞎说的。我们语文老师在备考。”

她转身走开,把表情愕然的罗想农扔在火辣辣的日头下。

罗想农久久盯视乔麦子的背影。单薄的、完完全全还是个小女孩子的背影,胳膊和腿细瘦得一拧就断,而且,因为用功得过分,因为沉默和退缩,肩膀有一点窝起来,像是随时随地都愿意把自己折叠,隐藏,塞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可是罗想农的心里为什么会为她疼痛呢?她那么的戒备和疏离他,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想把她收藏在心里,好好地照顾,好好地怜爱,一千次一万次地把幸福给予她。

她说:“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在罗想农听起来,这是来自上天的昭示,是人类最动听的声音,他要循着这个声音往前,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