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第4/9页)

我迷路了,只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到了传说中的狐狸——它们能迷惑人,常常扮上一个老人或其他的什么,与你搭讪,然后把你引向歧途,弄得你一身狐臊再把你放走……路上还要经过一两处传说中的坟场,据说那是古代的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今天看只是一片片沙丘。那些长着荒草的沙丘看上去很像一座座的坟头,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区别坟头和沙丘……一阵风掠过,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隐隐的泣哭,或打斗似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人们说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大海。这个夜晚我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沙滩,觉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这里曾是一片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够莫名其妙地退走,就会无声无息地归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心想如果某个时刻大海归来不打一声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们的那片园林、小茅屋,还有这荒野上一片片的树林、小草和动物,全都会被大海淹没——它归来时如果脚步迟缓,我们还可以跑开;它如果像一个年轻人那么急躁,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有衰老的时候;有时脾气暴躁,有时又心慈面软。它衰老的时候就会哼哼呀呀地拄着拐杖走——我希望将来的大海是一个衰老的大海。

那个夜晚我一遍遍想着一个传说:这片茫苍的深处有一个沙妖,她是一个女人,美丽得无法言说,周身上下都像沙子一个颜色。与人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衰老——她其实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灵,又不是转世的魔鬼。她只是这片荒滩上永不衰老的一个迷人精。无数的砍柴人、猎人,一些长得好看的小伙子,都与她偷偷地相会。她常常在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刻出现在面前,抚摸你,把你抱在怀中。她曾经用永不干涸的乳汁饲喂过一个饿得半死的迷路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来海边上找儿子的。儿子失去了音讯两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还在海边活蹦乱跳地打鱼,就急急穿过荒滩来了。他走啊走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可是他思念儿子,有一点力气就往前爬上几步。那时候大海滩人烟稀少,简直只有动物没有人迹。眼看老人就要饿死在荒滩上了,野果子离他几尺远,他都没有力气去揪下来——就是揪下来,也没有力气吞咽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时刻,那个丰腴美丽的女人从沙滩上出现了。她双手托起老人的头,像托着一个婴孩,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摘去头上的草梗和蚂蚁,然后就解开衣怀,大大方方地捧出温暖的乳房,对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刚才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会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她给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微笑,飘然而逝。总之那个女人亲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她会把遭难的人从危险的边缘争抢过来,比如把猎人从野兽口边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传说中的沙妖无比善良也无比顽皮,她为了逗弄行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动物,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和人玩耍……这传说感动了那么多人,有人竟然痴迷得专门去沙滩上寻找她,还在幻想中画出了她俏丽的模样……

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最后真的希望与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脚踏之地必然会是一片洁净的沙子,她的衣服闪动着纯洁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袅娜动人,声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阵阵颤栗。我觉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谁,谁的身上就会暖融融的一片银色。我依靠想象来抵挡着恐惧和不安,一边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记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