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第2/9页)

“那个夜晚”包含的是那么多!我对自己的挚友深情地回忆着十几岁所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的沙岗、杂树林、河流——它们与现在几乎完全不同。沙岭挪位,大海变色,连海湾的弧线也发生了变化;树木消失,生灵死灭……总之一切都在变化和消亡——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这种改变,那么,就相信和依赖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该记下来、刻下来——有了这样的人,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对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忍到了一个极数,对我们的过去有着刻骨铭心的追念时,就可以按照这一份记录去重新复制……

这是令人浑身灼热的一个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压抑这份冲动——抬眼望去,蓝天上有一只苍鹰,它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视大地。这苍鹰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阅历深广的话,那么它将看到一幅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图景……百灵鸟像过去那样上下翻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灵不是一种焦躁的鸟,就是浅薄的鸟,它总是一声连一声地歌唱。这里最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没有离去的夏候鸟,有燕子、夜莺、黄鹂,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红脚隼。往年这时候很容易看到灰鹭和池鹭,还有金腰燕。可是这回我一次也没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杂树林子里本来有很多小动物,像狐、黄鼬、草獾等等,几乎每次走到林子内部都能够看到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凶猛的豹猫、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草兔了——矿区的人发明了一种奇怪的狩猎方法,他们在深夜用上了强光聚焦灯和双筒猎枪:在超亮的灯光下兔子吓得一动不动,于是杀手就可以从容地开枪,常常是一个多小时即可以捕杀四五十只兔子,然后赶在早市上卖掉。那些串乡收购兔皮的人随处可见,有的竟来自遥远的南方。

这片泥土上的庄稼大概是多年来最可怜的一茬了,长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长得稀稀落落。记忆中,这无边的玉米田曾经墨绿油亮逼人——在田边歇息时,抚摸着它们粗壮的根茎,常常让人有一种惊异的感动:那像龙爪一样的根柢有力地抓住了一块土壤,长长的叶片像锋利的长刀,上面的丝络发着银光;无数的红缨播散出西瓜似的甜丝丝的香味,小孩牙齿一样的籽粒胀开了苞皮,真像一个娃娃咧嘴在笑……眼下这一切都没有了——它们无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田间地头,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长的藜料植物、盐角草和碱蓬菜,就会知道土质里所含的盐分已经严重到无以疗救的地步了。在这样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指望还有好的收获。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一些地块正在下沉,渗出了一片片的水洼,长满了喜欢水边湿地的红蓼、酸模叶蓼和两栖蓼,它们红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丽,引来一只只蜜蜂……

2

傍晚时分终于跨过了河桥。西岸的沙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缓慢的、坚忍不拔的移动,已经吞没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这里驻足是因为沟渠边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挡;它们想把灌木压在下面,而灌木却不甘埋没,总是用力地往上钻挤——在沙岗上,一枝枝灌木茎条像直立的麻秆,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想在河岸不远的地方搭起帐篷过夜,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处都是发黑变质的水,早已不能饮用,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不得不离开这条河,一直往西,直到翻过两座沙丘……沙丘间有一丛碧绿可爱的芦苇,一片栗色的芦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芦苇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儿果然有一湾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们是甘甜的淡水。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过夜——这儿背靠丛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对一汪明净的水洼,该是个好去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