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的逃路(第3/4页)

无论如何我要设法见到小白。我已经焦思如焚,再也不能拖延了。“那个夜晚的故事”——是的,在这座茅屋、还有那个村子的马棚通铺上,我们相互讲了那么多。我讲述往昔,那些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各种趣事……这会儿一遍遍回忆,仍然想不明白我对他讲的到底是哪一个“夜晚”、哪一个“闹鬼的故事”?

面对沉默的四哥,我几次想把心里的淤积一吐为快,特别是今后的打算、我为他所做的最后安排。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们俩很少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沉默。我发现万蕙在窗前闪了一下,大概刚要进屋,见我们俩在桌前一声不吭地坐着,就离开了。

四哥夫妇总要按时到园子里做活,一有时间就给那些仍然活着的葡萄树修枝培土。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往昔岁月,想起那些忙碌的日子。可惜即便真的操劳起来,即便我们当年的那一帮人全部归来,也仍然是一场虚幻的热闹。这就是命运,所谓的时运不济——它已经不是某些个体的力量所能扭转,它是无法战胜的厄运。他们令人感动的是:只要在茅屋里待上一天,只要园子里还有一棵树活着,他们就要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与他们相处越久越是明白:我的力量、品行,一切的一切,都不配拥有这片美丽的田园——这样想绝不是为了给未来的逃遁寻找一种借口,而是心灵深处的悟想,是瞬间而至的谦卑。

现代人已经没有了救赎之方。心灵倾斜以至于坍塌。我们再也不敢失去某些机缘,不敢放弃。深夜想来,凶狠的诅咒也会是一针强心剂,一记粗粝的提示,让人怦怦心跳。回到屏息静气之时吧,悄悄地靠近仁慈,靠近牺牲……忘不掉一个城里挚友的驳难。那次他喝多了,头脑却非常清醒,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矫饰。他说:“我们这一代长期被英雄主义吸引,简直是疯迷;其实眼下需要更多的是坚忍,我们欲罢不能,可又没有勇气……”

我无法忘记,并一直在想他到底说些什么,表演欲?英雄主义?一代人的基因?是的,任何高远的目标一旦成为侈谈,伪君子就有了嬉笑的机会。世界迅速走入下流,教唆者变为英雄,流氓成了导师。娇男猛女嚎出的怪声,黄口小儿编造的奇闻,正像烟雾一样弥漫四方。文明被挫骨扬灰——人类有史以来收获的精神之籽将流散不存,湮灭无声。深邃的思想?严整的探索?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动熄灭和衰减,化进了遗忘之河。

3

就在昨夜无眠的时刻,我一遍遍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是怎么一回事……我似乎可以确认——不,我真的确认了它在哪里!我告诉四哥:我要去找鼓额了,这次一定要找到她——然后还要找到武早。其实我始终隐瞒了的一个人就是小白,我急于见到的恰恰是他……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四哥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想他可能仍旧担心,担心我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一去不归,从此消失、走开。我说:“四哥,等这一切过去,等我们能够好好喘一口气的时候,咱们还要像过去一样,携着一壶酒到处去走、痛痛快快地走上一场啊——咱多久没有这样了!”

“你自己走吧,我走了快一辈子了,走不动了。”

我心里沉沉的。白发苍苍的四哥啊,难道你就这么老了吗?难道我们一起在芦青河两岸那种来复奔走,那种自由流畅的岁月,真的永远成为过去?

自己走,是的,永远是一个人……这是他年轻时候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得。我真想告诉四哥,告诉这个流浪的导师:本来我上一次就应该直接翻越砧山去找鼓额,只是时间太紧了,我还要急急地往回赶——我心里挂念着多少事情,我心里有一把火,一把忧伤的火,这火是为他、为他们,也是为你而燃啊!这会儿好多了,我们终于在那个小城西郊的小区里有了一把钥匙,它这会儿已经被我攥在了手里,我将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你。这是长时间以来惟一让我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