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寻(第4/6页)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那我的眼神……”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我心里有点发热。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