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第5/9页)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一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地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的。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