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力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匆促地对望一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顺,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承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儿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烂、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挨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么地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也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