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第4/9页)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流连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都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道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得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得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假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