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6页)

他并不恐惧。他早已经验过死亡的恐怖,诸如在那冬夜的松树下,维克多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时,还有在雪中饥饿的艰苦旅程中,都曾与死神搏斗过,死亡是可以抗拒的,他用战栗的手脚,饥饿的胃,无力的四肢,不断地抵抗,屡次从死里逃生。可是他却不是这瘟疫死神的对手,只能任其猖獗与蔓延下去。戈特孟早已听天由命了,他不怕死,自从他将雷娜与小屋烧掉之后,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但一股巨大的好奇心却驱使他保持警觉;他已饱览死神的收割,听厌无常的歌声。大地如同一座沉寂的地狱。他哪里都去,吃的是死人屋里发霉的面包,喝的是疯狂宴会中的葡萄酒,摘取瞬即枯萎的快乐之花,看着醉后女人圆睁的杏眼,男人迟钝的红眼和垂死者无光的傻眼,因爱绝望而发着热的女人,为了一碗汤而帮着把死人抬出去,为了两个钱而掘土把赤裸的尸体掩埋。世界已变得如此暗淡与野蛮,戈特孟热情如火,侧耳倾听死神大唱凯歌。

戈特孟想再回到倪克劳师父的镇上,内心里响起了要把他拉到那边去的呼唤。路途遥远,他已历尽死亡、凋敝与瘟疫。他悲哀地为死亡的歌声所迷醉,在这充满痛苦的大声叫喊中亦悲亦壮地前进。

他在一间修道院里看见一幅新绘的壁画,不由得注视良久。壁上画的是死亡之舞,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死神,一面跳舞,一面掠夺人命,无论是国王、主教、修道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夫与农奴,无不随他而去,这个乐手用中空的骸骨来伴奏,奏出狂暴的死亡之歌,这幅景象深深吸引了好奇的戈特孟。画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好似在黑死病里见过,他正大声疾呼地说教,说人死是命运。但这并非戈特孟所见与所经历的那些死亡,戈特孟所希望看到的画并不是这一种,而是希望像母亲般甜蜜的、招返游子回归故乡去的声音,是庄严深刻与充满爱的声音,如同秋天那样洪亮的响声,当生命的小灯在接近死亡时,便显得格外明亮。死亡对别人来说是战士,是法官或行刑人,是严父——但对戈特孟来说却是母亲和爱人,死亡的呼声是爱的引诱,是接触到爱的身体时的颤声。有一股新的力量促使他回到师父与创作那里去,但当他又参观一些新的绘画,有了新的体验,呼吸到死亡的空气后,却为同情心与好奇心所绊而又停留一些时日。他和一个哭泣的农家小孩相处了3天,把这个饿得半死的五六岁小孩背在背上,为他费了许多心力,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把小孩交给一个烧炭的女人去照料;又有一头无主的狗跟了他几天,从他手里获得些东西吃,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时却发现狗不见了,他很难过,因为他已惯于和狗说话了;他曾与那只狗谈过半小时无谓的话,谈到人的恶劣,神的存在与艺术,谈到那骑士年轻女儿尤丽安的乳房与臀部。戈特孟在死亡的旅途中自然变得有点神经质,其实所有在鼠疫流行地区里的人,都是有点精神不正常的,完全疯狂的也不少。他在这里找到了对手,和一个漂亮的犹太黑发姑娘勒百嘉混了两天,这位小姐或许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两眼如同烈火燃烧一般。

他在小市镇的田野里遇到她,当时她蹲在一处烧得黝黑的废墟附近大声哭泣,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乌发。他发现她的头发很美。她为父亲诉苦,说父亲连同其他14个犹太人,奉政府的命令,一起被烧死了,但她逃走了,现在又绝望地回来。他耐心地抓牢她发抖的手,并且好言相劝,说了些同情与保护她的话。她要求他帮助埋葬她的父亲。于是他们从热灰里把所有的骨骸收集起来,搬到田野里去用土掩盖。因为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戈特孟找了一个睡的地方,并给那姑娘在槲树林里搭了个睡处,还答应替她守夜。她躺下后依然在哭,直到很久以后才睡着。随后他也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追求她,说她是不能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人家会认出她是犹太女人而杀死她,也许会被暴戾的流浪者强暴,而且林中有狼和吉卜赛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会尽力保护她,他既不怕狼,也不怕人,基于深刻的同情,戈特孟对她很好,觉得这样的美女决不能让野兽噬食或者葬身火海。她忧郁地听他说着话,却忽然站起来想拔腿就跑,戈特孟的话还未讲完,追上去拉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