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页)

因为睡不着,他终于又爬起来,走出小屋。屋外非常清爽,微风正拂着白桦树。在黑暗中他来回地走着,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沉思,满怀悲哀,想起维克多,而今天又杀了那个男人,遂被一股因失掉灵魂中的纯洁与童年欢欣的后悔所笼罩。他逃出修道院,离开那齐土,又冒犯了倪克劳师父,放弃了李斯佩——现在却躺在荒野里,窥视走失的家畜,把那个悲哀的家伙用石头打死,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吗?这样的生活是有价值的吗?他的心里被这些胡闹与自嘲迫得透不过气来。只好躺下来,两眼盯着灰白的夜云,把千头万绪的思路抛诸脑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云,还是看自己内在的黑暗世界。他渐渐迷糊不清起来,突然犹如闪出电光一般,一张巨大的夏娃脸容透过层层流云正愁眉不展地注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忽然幻化成一双好色与嗜杀的大眼。戈特孟睡着了,一直睡到露水沾湿了身体。

第二天雷娜病了,男人都出去做事了,让她躺在屋里。罗培德晨间在林中发现两只羊,正欲从他的视界里溜走。他喊戈特孟,两人追了好半天,才捉到其中的一只。二人于傍晚把羊带回来时,已经很疲倦。雷娜觉得很不舒服,戈特孟仔细察看,发现她有鼠疫的淋巴腺肿疡。他默不作声,但罗培德听说雷娜还在生病,就怀疑是鼠疫,再也不肯待在小屋里了。他说要到外面去找一个睡的地方,而且要把羊也牵走,说是羊也会被传染。

戈特孟愤怒地向他喊道:“滚你的蛋,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他抓住了羊,把它放到格子墙后去。罗培德空着手沉默地离开了,他怕戈特孟,也怕鼠疫,更怕夜与孤独,只好躺到小屋附近的地方。

戈特孟对雷娜说:“你不用愁,我在你身边,你就会好的。”

她摇摇头:“你要当心,不可再到我身边来,免得传染。你不必安慰我,我是死定了。死了也好,总比你有一天不告而别,让我孤单地发现人去床空要好些。我每天早晨一想到这件事就害怕,我情愿现在就死去。”

第二天清晨,她的病况恶化了。戈特孟不时给她水喝,破晓时分她曾睡了一小时。在天已大亮时他发现她的脸色已经萎缩而憔悴,就快要断气了。他到小屋外走了一圈,透了口气与看看天色。林边几株弯曲的红松上已有阳光,空气清新,远处丘陵上还是晨雾霭霭的。他又走了一小段路,伸伸疲倦的四肢,做个深呼吸。这个悲哀早晨的世界是美丽的。流浪生活又快要开始,现在就是告别的时刻了。

他听到罗培德从林中传来的叫喊声。如果这不是瘟疫是否会好起来呢?戈特孟站住了,不想再生他的气,因他已经照料了那只羊。

“你带羊一起到地狱去吧!”戈特孟向罗培德喊道,“雷娜快要死了,我也被传染啦!”

最后的一句话是撒谎的,目的是要把罗培德吓走。罗培德倒是个好心人,只是戈特孟已经讨厌他这个胆小鬼。在这样的命运里,在这种动荡的时期中,戈特孟对他是太过分了一点。罗培德已不见踪影,不再回来了。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

当戈特孟又回到雷娜身边时,她已睡着了。他也睡下来,在梦中看见他以前饲养过的马勃雷斯与修道院美丽的栗树;但当他从遥远的荒野回顾业已失去的可爱故乡,却醒过来了,金黄色的腮须上满是泪水。他听见雷娜无力地说着话,以为是在叫他,就支着床沿起来,她没有叫他,而是在喃喃自语地吐露着一些爱与憎的字眼。她笑了一下,又开始长吁短叹和饮泣,渐渐变得没有声音了。戈特孟站起来,扑向她已经变色的脸上,发现在她高烧而将死的气息里,隐藏着痛苦与纷乱。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亲爱的雷娜,善良的孩子,你也要离开我吗?你已厌倦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