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倪克劳师父是个把圣母像雕刻得最痛苦与最美丽的艺术家,而且也是预言者与智者,用最深刻的经验与预感,以魔术般的手腕构成明显的人像。其次,倪克劳师父是个严厉可怕的家长与公会会长,也是个带着女儿与一个丑陋老妈子的鳏夫,一家人过的是一种平静而压抑的生活,他本身就是生活在平静、调和,很有秩序与宽裕的生活里,激烈反对戈特孟那种强烈的冲动。

虽然戈特孟崇拜师父,从来不许别人怀疑师父,或是批评师父,可是经过一年之后,他对师父已经无所不知了。这位师父对他是重要的,他爱师父,同样恨师父,师父使他不安,逼得他不断想知道师父隐秘的性质与生活。他注意到师父家里有足够的房间,却不让徒弟和伙计住在家里,而且师父是极少出门,也难得请客的。戈特孟观察到师父喜爱漂亮的女儿,喜爱到令人感动与嫉妒的程度,她也避开任何人。戈特孟知道这位鳏夫在严肃与早已节欲的背后,冲动的活力还很旺盛,只要他有事出外接洽,经过两三天出门之后,回来时往往显得格外年轻奔放。有一次,戈特孟发现倪克劳到别的市镇去演讲雕刻,利用晚上偷偷地去宿娼。回来时,还有好几天情绪不宁,性情暴躁。

除了这种好奇心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使他不安,他非常喜欢师父的漂亮女儿李斯佩,可是却很少见面。她从不到工场来,而他也摸不清,到底是她冷酷无情,还是师父不让她见人,或是她生性如此?师父再也不邀他同桌吃饭,连和她相遇都不容易。李斯佩是个极可爱而保守的千金小姐,要想不和她结婚而谈爱是不可能的。而且谁要想娶她,也必须是上流家庭的子弟,而且还须是上级公会的会员,要有房子与财产。

李斯佩的姿色不同于吉卜赛女人与蛾眉村女,戈特孟在看见她的头几天就已心神不宁了。他对她一见倾心,同时也产生疑虑,甚至烦恼。她很稳重、纯洁,有教养而贞淑,却不天真,而且一举一动都显得冷酷、骄傲,所以她的纯洁并不令他感动,也对她无计可施,对于那些过分纯洁的女孩,他是无从诱惑的,可是正由于如此更刺激戈特孟的欲望,引起他的遐思。她的美姿印在他心里,他希望把她雕个像,不过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奋起的、有情感的、烦恼的李斯佩,不是纯洁的处女,而是赎罪的妇女。戈特孟时常渴望这个安静、美丽而骄傲的脸,不管是快感或痛苦,他都希望有天能揭开其秘密,把它暴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孔盘据在戈特孟心里,虽然不是念念不忘,至少希望在成为艺术家后,能把这个面孔表现出来,可是这个面孔总是时隐时现——这就是他母亲的脸孔,是他长时不见的脸孔,是他与那齐士谈话之后,从失去记忆的深渊里,发掘出来的脸孔。在那些漫游的日子当中,爱情之夜,憧憬之时,有生命之危的当儿,濒死之际,母亲的面容渐渐地变了,变得丰盈、深刻而多姿,这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脸,而是由他母亲的脸与脸色渐渐变成的另一个面孔,也就是夏娃(Eva)——人类之母的像。倪克劳师父在几个圣母像里所表现的,正是这种完全而强烈的痛苦,这些在戈特孟看来是无与伦比的。所以他自己一度希望过,要是他成熟得有足够把握时,他要做个“夏娃·母亲”的像,把它作为心中最可爱宝贵之物。不过这个母亲的像是从他记忆中的母亲像经过不断的变化与成长而来的。他要透过母亲的形象里雕出同时包容有吉卜赛女郎李瑟、骑土女儿丽娣雅,以及另外几个女人面孔的特征的面容。这个他根本的母亲的雕像,不仅要把所有他爱过的女人的面孔雕刻在这上面,还要把他的每一种感触与体验,统统从这个像上表现出来。如果以后他完成了这个作品,那么显而易见的,这不是表现某一个特定的女人,而是作为人类最初之母的生命之像。戈特孟相信他常在梦中看见母亲,但是她的面孔却是夏娃的面孔,除了把生与喜乐、死与痛苦在夏娃的脸上表现出来之外,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