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4/6页)

日子一天天过,寒冬去了会再来。父亲听得见内心的火头烧得身子毕剥作响。尽管没能让猴子开口说话,也足够堵了众人的口。谁料到这猴子竟然失了踪。父亲最先熄灯睡去,到得夜半月儿落,猴子设法打开笼子,逃了。

这夜我猛然意识到我的生长,曾冲父亲喊了一声,他一翻身又沉沉入了梦。待到清晨阳光捎来飕飕亮,父亲瞧见好端端的笼子开了门。再细细察看笼子的铁锁,锁孔里插了根铁丝,一根磨了十数年才纤细如发的铁丝。父亲一口一口吃了惊,终是爆发了一声揪心的怒吼,却喊劈了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语言。父亲就此哑了嗓子。

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尽管我日夜守候,也挡不住父亲的身子一天天干瘪,蜚短流长,人们又道父亲死了去。如人们所言,家里确实短了水。我跑了一里路去河边取水,竟望见对面幽暗难测的山林早光秃秃了。人们拿斧头砍了树,又撅了草,留一根根木桩在山上,像是打了一方方补丁。山林一日日消退的时候,人们说,瞧见了山鸡、野兔、野猪、狍子甚至是熊蹿逃,唯独没见着猴子。人们至今不晓得父亲如何捉的那只猴,仿佛它是雷雨一般突然而至。人们砍伐了林子,填了崎岖,修了上山的公路。然而村村捅出条条柏油路以后,非但没能更繁荣,反倒徒增了荒凉。父亲足不出户没几年,人们早忘了他。人们也早没了嘲弄他人的闲情,更多的青壮年凭了制不住的冲动舍家弃田望大城市奔波劳碌。他们揣着庞大的淘金的梦想一去不返,甚至客死异乡。这些叫作北京、上海、广州的城市过多地承载着他们反叛、情爱、活着和繁殖的修饰。少数较为富足的人家,也耐不住,举家搬迁,去了就近的县城。余留的孤鳏老人游魂一样蹒跚踱步。你若进来我们村,定然瞧得见这些满目窟窿的老人。再经些年岁,这些老人也都相继离世。浩荡荒草埋盖了村里的院子以及屋顶。起的风,乘着夕阳的光,跑啊跑,枝叶哗哗响,声音落了地,悄然蔓延于荒草晨露里。灌满凉风的屋子黑洞洞的,像一头头黝黑的兽,伺机反扑确立了几千年的社会形态。

经了这许多年,村子早荒芜了。而父亲还沉浸于现实和幻境的虚妄里,只是发怔。没有担心,不抱以希望。即使没了周遭的村民,他们的嘲弄依旧存在,既没膨胀,也不瘪陷。同样地,父亲也难消扳回耻辱的企图。他晓得,即使没了村民,也会有旁的人物,仿佛这嘲弄和耻辱不是村民们赠予,而是他主动索取,并收好保存的,在漫长的生涯里任意拎出,以此抗拒愈来愈弱的活着的勇气。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在这些深深浅浅的夜晚里,父亲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父亲这般光景,我也知劝不过来,只悬着心不懈怠。洗衣、做饭样样不缺。父亲痴心不解,又添了屎尿屙床,将衣服床被撂地上,身形一天更似一天地崩塌。父亲的脚一次次刚沾了地,又跳到椅子、桌子甚至床上才停下,伸手够到电线,犹如树枝遇到春风时的兴奋。我断不透症状,只得变着法儿地安抚。搁不住辛苦,我也曾劝说父亲,他却不理会。他不再说话,总像个哑子那样跟我比划(仿佛父亲只是父亲想要说的那些无音节句子,只能等待人类解析发声)。瞧他出的气儿里不再捎出语言的执拗劲,确乎是个哑子了。每次与父亲争论,我至今难以确定是否是争论,父亲总以生猛的手势跟我对话,胳臂挥舞得犹如一场暴雨,嘴里努力呕出的只是徒劳的干瘪的声音,仿佛他刚想出口的句子突然倒吞了回去,徒留了这些句子被揉皱时发出的骨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