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2/6页)

父亲揉碎了眼睛,看夜风掀翻了火舌和光柱,零落的星光絮絮低语,如那万物缄默。突然静悄悄的,众人的喧嚣悬停在上空,无数的目光刮擦、消减得如钝刀般笨拙。人们没闭眼,瞧见笼子时,猴还蜷缩着。父亲喝了酒,定定地坐在屋檐下,仰望人头攒动。人们睁开眼,瞧见了栅栏里笼着的东西—这猴蜷缩在笼子里;铺着干草的笼子散发着畜生的酸臭。这些个观众,川流不息了好些日子,无论滂沱大雨还是晴天日朗,都难减他们好奇的兴致,而猴的表演却没有起伏。每次猴都像陷入了沉思,双目紧闭,任谁都不理会。即使人们伸胳臂到栅栏里,也搅不起它的惊惶。人们的热情日渐冷却,众人的脸在火光中一个个垂下去,焦灼的目光纷纷塌陷,一些愤怒的人群甚至以文明人的语言吼出兽一般的响。他们带着预定的失落和遥远的路途归去。那些愤怒的人们临走前也没忘朝父亲讨还票钱,而嘲笑过父亲的村民,为了纠正自个儿的怀疑,以及更正确地嘲笑父亲,只要求父亲退还一半票钱。而那剩余的一半,才是动物园的票价。

父亲遭了这场挫折,常整宿不眠,更添了寡言少语。很多个日子,父亲和闯进屋子的风儿不出门。偶然一个阴雨天,才憋不住,放了风。一绺一绺的风儿刮拭父亲的脸膛,难免被呼呼地剖成两瓣。村上的人见了父亲,仍如先前般薄寡。父亲总讪讪地要找个借口似的。他们的嘲弄也不似以往,仅是淡淡的一瞥,或低头的一抿,就能直抵父亲的心门。更多的时候父亲愣愣地,不置一词。有时借了酒劲,父亲也做过一番徒劳的尝试,父亲说:

猴子说了“喂”的,这猴子说了人话,这是神迹。子弹打光了,猎枪也早冒了烟,又恐惊了那熊,我没敢做声。这当口,不晓得哪的人声惊动了这对峙,听到的这个“喂”声,救了我的命。

这时候父亲几乎没了桀骜不驯的劲头,声音被僵硬的语气撑开,并带着原封不动的不安反复回响。

故事有了这么个糟糕的开头,人们也早晓得父亲的意图。尽管没能奏效,终是勾起人们的另一种乐趣。人们听了父亲过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也一丝不苟地笑起来。有些没听过这故事的人,大多出于好奇,也特意寻来,一面听父亲说,一面庄重地笑,临走也没忘留些廉价的彬彬有礼。少有的不满于嘲讽的人,也反问了父亲:你怎地不帮它说嘞。这些人每次听完父亲的辩解,都忍不住这么做:你怎地不帮它说嘞。父亲晓得他们的立场,逢到这时便闭了嘴。他们这样故意的嘲弄,也启发了父亲,以致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

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

父亲反复向村里人解释,企图洗刷过去的耻辱。起先人们尚能引趣逗乐,时日一长,也是厌倦了。连起码的嘲笑也懒得有。以致再后来每次远远瞧见父亲,没等父亲开口,就利落地逃了去。

每月的第一个日子像一斩刀的挥出,劈开了前一月和后一月。父亲整宿地睡不着,白炽灯一亮,影子会撞着四壁。拣了这个首日子,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父亲执拗地抖搂一个个动作,撂响一声声言语,变法儿地逗引这猴子。也怪父亲忒性急,没个停歇,东转西转,使尽了招数,那猴只管不吭气。父亲心下寒了半截,仍没割舍,改换了策略。连续好几日不理它,那猴一日弱似一日。父亲任它昏昏聩聩,直到岌岌地喘成一处,仅剩了一纸薄命。父亲才取来食物,试图诱惑这猴子说出早先的那一声“喂”。那猴一面瞧,一面喘,眼珠子才转了半转,半口气歇停地没接上,冷了气,歪头栽倒,身子硬邦邦地喊了声“噗通”。父亲着了慌,一连捧来好几口热气续上它的命,急惶惶地解了它口头的饥荒。然而父亲并未被艰难击倒,心胆一狠,撂翻了好几次即将达成的妥协,折腾了好些回,这猴的发音始终是没有字词的音节。忿忿然好些个日子,父亲又悲又哀哉,叹息数声,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