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3/6页)

然后父亲停下了,像开始做时那样突然。父亲的心井几乎全枯了。好些个夜晚,父亲听着村里动物的声音—犬吠、鸡鸣、牛吼、驴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早顾不上那猴了。父亲虽如往昔般吃饭、走路、睡觉、抽烟、喝酒,样样没落空,但脚下却软绵绵地若踩了风,面色也如雪,没一丝血色,神气昏沉。没事可做的漫漫长夜,父亲经常独个喝酒,任由着性情,摇摇摆摆乱撞了一夜。自那夜起,偶然的眼珠子一转,笼子里头的猴也学了父亲的摇摇摆摆乱撞。父亲起先以为它饿昏了,站定了瞧时,它也定定地站下,并学了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对抗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这猴不止一次地学人样,不但这些大而化的动作,即使那些喜怒哀乐的细微表情也被它模仿得惟妙惟肖。

村上一些人听父亲说完“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之后往往做些廉价的彬彬有礼笑着离去。这当口,那猴也学了那人的样子,背着双手兜头直走,冷不防一头撞上铁栅栏,引得那人又正式笑起来。

村民们背地里的话,搁不住这一嘴咬给下一嘴,定然走了样,不晓得轻重,瞒不住的漏子钻进父亲心里,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自尊。父亲闷闷地喝了醉酒,抄起手边一根铁棍子戳猴子。这猴有样学样,也拿了根空气棍子戳父亲。父亲觉着羞辱,脚下阵阵发烫,火烧火燎,惶惶地乱蹦着,沾不得地,手下的劲道更大,仿佛脚底所承受的重量全压上了手。它这才晓得疼,蜷缩在角落里好几宿,舔舐一道道血口子。父亲夜夜听见它身上伤口愈合的响动,那声音如竹笋破土的生长,令父亲不安。那声响一夜强似一夜,惊醒了父亲好几回。开了灯,光线翅膀一样扑打下来,父亲看到那猴手上紧攥着铁棍子,正学了父亲敲击铁栏杆。父亲觉着快要溺死在这些个声响和光线里了。

大致一九九五年前后,农村会惯常地停电,也没个固定说法,人们猜测是,将不多的电量匀给城市和新建的工厂。村上每每停了电,父亲会点燃蜡烛,这一小团亮,被黑暗压得黄黄的,仿佛父亲叹出的一口气。临睡熄了烛火上床,一个囫囵觉醒来,天也亮了。记不得是哪个黎明,父亲瞧见原本剩了多半的蜡烛全燃没了,以为做梦,又以为记忆的差错,也没在意。但这状况连连出了几次,燃尽的烛芯也烫了桌上好几块黑窟窿。到了夜晚,没有停电,父亲扳下电闸,点燃新买的蜡烛,吃过饭,熄了烛火,上床假寐。歇了半晌不见动静,挨到三更,将要睡着时,哗的一声,凭空盛开一朵火焰破了夜,这火的光正好捧亮猴的脸,这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脸。而这一朵火焰将要坍塌时,凑近了桌上的蜡烛,烛芯被周匝饥渴的欲望只一推,一口衔住火头,成就了烛的亮。俄而,父亲起身,坐到桌子旁瞧猴子时,才晓得自个儿和灯光已被猴子盯住,遂叹了口气,由它那儿拿来火柴,点烟抽。这时候,父亲搁了火柴在桌上,又抽出一支烟,凑近烛火燃着,吸了才一口,递给笼里的猴子。猴接烟以及抽烟的姿势像极了某个老烟鬼,刚含进去,连同吸进的空气整个儿呛出来。猴子的脸被烛光泡出了脸的形状,并铺满了黄澄澄的颜色,这刹那,父亲瞧着它,又开始相信这是说过那声“喂”的猴了。

镇上人都道父亲是教学好手,方圆百里鲜有人能得这声誉,多年来也没人搅得动,尽管父亲早荒废了这许多年。父亲时常带点卑怯忆及过往—刀背般宽阔的教室、学生们盯住他的一刹和滤进来的阳光里的灰尘—像是仅仅为了虚妄地回顾,父亲裁开回忆的长河撷出发黄的小学教册,企图凭此教猴子学说话。尽管这猴子聪颖非常,毕竟是只猴,身负的仅是无愧于猴的本领,它最大的智慧依旧高不过人类的愚蠢。父亲竭尽所能也教不成猴子,尝试了一次再一次,次次没甚动静。无论空费几多气力,猴子喉咙里挤出的只是干瘪瘪的“吱”的音节,这音节直直的没有弯度。父亲没有一条道扎到黑,而是岔开路径,以“吱”做引子,开始教猴子写字,因“吱”本是拟声字,从某种意义说猴子对这个字的与生俱来的发音,比人类发明的并赖了人类的学习模仿才读出的发音更精准,剩下的,父亲只须教猴子写出这个字,并告诉它这字的含义。经了父亲不倦的教诲和猴子不懈的努力,没几月,这猴子学会了书写它这第一个字。这字虽歪歪地扭动得厉害,却浇不灭父亲的兴致。逐渐地,父亲经了数十年的坚持,教会猴子认识并书写三千五百个常用汉字,遗憾的是,除了那首一个字,猴子仍没学会发音,而且父亲也不晓得,它是否通晓这些汉字的含义。许是因为年老,许是旁的缘由,父亲每教会猴子认识一个字,没几日会将那个字忘了去,仿佛猴子识的字不是从父亲这儿学来的,而是从父亲身上偷去的。也因此,父亲要将他早年的一些书烧了取暖。父亲抱了柴回屋时,那猴竟拣了本书蜷在笼子里翻页,是父亲翻烂的一册《西游记》,一页页扑腾翅膀似的拨过,瞧它的新鲜劲,父亲真以为它瞧得懂这书呢。后来再瞧它掠过那些字句的惊讶,晓得它只是在寻找认得的字,就像我们这些个被时间排好序的日子,从这本日历里跑出来,而后突然遇到另一本同样日历的那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