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位和退位(第3/5页)

“余院长,我们老了。”这声音,悲凉中带着点儿谐谑,气氛松动了。

“你们这样还算老?请看看我!”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伸头一看,是胡伟民,他也来了。

胡伟民一身牛仔服,叼着根香烟,缓步上前。一个大导演的自然风度有一种无形的光,大家纷纷后退一步,为他让道。

他走到了这个门厅的台阶上。台阶是通向剧场的,现在剧场正锁着门,他踏上三级,就在那扇锁着的大门前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大家。

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平静地自我介绍:“我是在一九五七年从上海戏剧学院刚刚毕业时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这就是说,他高出大家整整一辈。

“我当时算是阶级敌人,发配到北大荒,零下四十度还必须在野外干活。”胡伟民说。

这几句话,把这个门厅收纳得鸦雀无声。胡伟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便慢慢地抽一口香烟,再把白烟圈缓缓吐出。大家等着他,他让大家等。发现香烟即将燃尽,他便弯下腰去把烟蒂按灭在花岗石台阶上,直起身来再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衔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上,抽一口,再喷出白烟,才重新讲话。

他说:“我算过,我比你们各位的平均年龄,大十八岁。我真正做专业的事,是‘文革’结束后才起步的。你们算一算,那时候我几岁了?”

他又抽烟了。我连忙抓住机会说:“胡伟民先生是目前上海戏剧界无可争议的第一导演,也是全国四大导演之一。他的全部业绩,都是这几年从头建立起来的。”

“所以,”他又把烟圈吐完了,接着我的话说:“你们现在起步,一点儿也不晚。我们中国,只要方向走对了,所有浪费的时间都能追回来。如果方向错了,再让你们回二十岁,也没用!”

全场肃静。突然响起了掌声,很快全场响成了一片。胡伟民,就像他每天在舞台上谢幕一样,一手叼着烟,一手挽着我,朝周围点着头,缓步离场。我顺手把那个左派编剧也拉在一起,三个人一起离开。

胡伟民在一个路角弯腰打开了一辆十分破旧的脚踏车的锁。这辆脚踏车,我和他都叫“老坦克”。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会推着这辆“老坦克”与我一起步行一个多小时,边走边聊天,但今天因为多了一个人,他走了几步就翻身上车了。上车时他还特地关照了我一句:“你也早点回家休息。”为了玩帅,他骑得很快。

第二天,那个左派编剧又到我的办公室来了,一开门就对我和胡伟民昨天晚上的及时解围,深表感谢。

我说:“昨天的事,结束得很好,主要是胡伟民的功劳。不过,你老兄也要吸取一点教训。在过去那样的年代,任何文人都可能写错一点什么。但是如果遇到了要不要文化、要不要教育、要不要学校这样一些最基本的人类学问题,却千万不要——”我本来要说“昧于良知”,但毕竟是两个人在聊天,便口气一软,说成了“马虎”。

他说:“我真不清楚那个戏的后果那么严重。但我确实很不满意自己。”

他认错的口气很诚恳,我立即联想到那个曾远风,产生了对比。

这件事之后,这个左派编剧和我、胡伟民的关系越来越近。他后来请求我为他的新作集写序言,我写了。他又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我的著作是“神品”,这听起来有点不是味道,但我也没有阻止。因为当时中国文化界又在发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之类的运动,极左势力再度抬头,我几次看他,居然痛改前非,也与我们一起反对极左势力,我就把他当作了“改恶从善”的朋友,顾不得用词不当的小节了。后来,上海市文化局来向我征询意见,我还推荐他做了一个剧团的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