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头熊,我不使用(第3/5页)

更有说服力的是这首《孤独时》:

孤独时我不喜欢使用语言

一头熊和一只鹦鹉坐在

跷跷板的两头

跷跷板朝一头翘起。很多东西

没办法称量,我是熊你们是鹦鹉

我是这头熊我不使用

你们的语言

对余怒的研究者而言,这是一首无法绕过的作品。《孤独时》恰到好处地印证了余怒对诗歌、语言以及所谓的诗坛的态度。有气质,也执拗,看得出文字背后的个性。余怒的内心是强大而自信的,在“熊”和“鹦鹉”之间,他毫不迟疑地站在不动声色,但硕大威猛的“熊”那一边,鄙视那些学舌的鹦鹉。

是的,具有个性的语言是余怒孜孜以求的,他期待最大限度地拓展词汇,加大语义的指向,自觉地避开单一的价值指归。当然,这无意义中也将自动生成另外的意义。就像《苦海》所说的:“我一生都在反对一个水泡。”

反对之后,必然是建立,看到了诗中传达出的对媚俗明确而坚定的抵制,那么他希望达到的目的就不难想象。余怒的诗歌是破碎的,段与段之间、句与句之间、词与词之间都有可能构成某种障碍,如果没有足够的悟性来沟通,它将成为我们永远也无法把握的现实。事实上,生活不就是各种碎片的结合体吗?这是一种需要双重才华的写作:“诗歌,首先要给人以刺激,像针一样刺痛人,这时候你还没反应过来;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是诗歌!”(余怒:《界线》)

与一些诗人追求澄明相反,模糊与混沌,是余怒所追求的写作效果,他主动取消了对意象的修饰,打破语法和语义的陈规,扭转读者的阅读惯性,“禁止旁听”(罗兰·巴尔特),又试图打开读者灵感的翅膀。这种方式就像他的一句诗:“我伸出十指,长短不一/毫无逻辑。”(《谬论》)在他的《守夜人》一诗中,我们同样看不到常规上的逻辑,但我们却可以从这份荒诞中梳理出另一种秩序。从“钟敲十二下,当,当”到“钟敲十三下,当”,不可逆转的时间向前推进的强大声音,构成“苍蝇的嗡鸣”与“一声咒骂”之间相互对峙的整体处境和背景,这是一件“小事情”,在微弱的反讽中蕴涵了生存的尴尬与愤怒。加西亚·马尔克斯说:“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那么,当我们面对余怒的诗歌时,能否先不要抱怨“晦涩”、“读不懂”,而尝试用“另外的方法”?

创作于1992年8月的《守夜人》是一首很奇特的诗歌,也是余怒影响最大的作品:

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鸣,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荡去

短短十二行,似乎很简单,它“纠缠”了我近十年,我却说不出它的魅力何在,却又情不自禁地去思索它的深意。诗歌讲述了一个过程,说的是“我”无法入睡,“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但从后面的表述看,这个“捕捉”不是用手,而是“用理解和一声咒骂”。“我”对苍蝇的这种态度看似矛盾实则正常:“理解”是因为苍蝇本来就是这样一种好动的、让人讨厌的动物;“咒骂”,就更不需解释了,相信曾经遭受过苍蝇打搅睡眠的读者都会产生这种心理。有意思的是,“我”在愤怒之时,顾不上苍蝇听不懂人话,竟然以“血”来进行威胁,扬言要将它“取消”,并且定下了“下手”的时间——“十二点三十分”。

“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既是威胁,也是无奈,这意味着如果不能打死苍蝇,自己也只好因为困倦而入睡。从字里行间看来,这场“人蝇之战”,苍蝇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当“我”昏然入睡,苍蝇仍然在蚊帐里飞舞。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钟鸣,苍蝇的声音仍在“晃来荡去”。于是,小小的苍蝇将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守夜人”。“我像一滴药水滴进睡眠”以及将苍蝇发出的声音比喻为一对大耳环,精彩而传神。“耳环”和钟声成为“守夜人”消夜的唯一伴侣,孤独的氛围四处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