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吾塞(第3/6页)

天气变得极快,天空说阴就唰地阴了。翻第三座大山时,突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但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雨。虽说雨势和上次在哈拉苏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这一次还穿了雨衣,但还是令人沮丧。好在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云层破碎后阳光迅速重新占据大地。走在阳光中,朝阳的右腿暖洋洋的,另一侧的左腿仍然冷冰冰。刚才的雨打湿了半截裤腿。

总的来说,今天的行程还算平顺。只在穿过森林后的一处隘口出了点儿意外。那里又陡又滑,一峰骆驼差点儿倒下去。还有一峰负重的小骆驼根本就是挣扎着被男人们拖上去的。男人们拽紧了缰绳,不敢令骆驼们松懈。所有骆驼的鼻孔都被扯破了,流着血。等翻过那道隘口,所有骆驼都累得双股湿透,腿间全是汗气,一个个大喘粗气。

十一点,我们开始进入地势开阔的托马得夏牧场。渐渐地,路边开始出现毡房,并且越来越多。其中两家友好地拦下我们的驼队,为我们端来酸奶。

正午时分,驼队终于在一块开阔干燥的坡地上停了下来。卸完骆驼,支起依特罕后,斯马胡力把骆驼赶往西面的狭小山谷。阳光充沛,扎克拜妈妈赶紧抖开一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被褥,摊在附近的石头上晾晒。我则准备茶水,大家都饿坏了。我向妈妈打听此处的水源,她向西面指了一指,我朝那个方向走了老半天才看到山脚下林子边有一小片沼泽。拎回水后,又从山下树林里抱回一捆柴枝,支起铁皮炉生起了火。等斯马胡力回来,水刚好烧开。

加孜玉曼家的毡房在山顶另一端。远远看去,他家已经围坐草地上开始喝茶了。在身侧的山谷下面,卸载的骆驼和上了脚绊的马儿三三两两地细细啃草,不曾走远。我们三人坐在依特罕前,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回想一番这一天,觉得无比漫长,明明才至正午,却像足足过了两天似的。

羊群遥遥未到。茶水刚结束,母子俩推开碗向后一倒,睡了。

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睡在狭小的依特罕里,我露天铺了块毡子,直接睡在阳光下。这会儿的阳光棒极了!哎,恶劣的天气之后总会来一场极好的天气,就像打一棒子再给个红枣似的。之前巨大的痛苦,漫长的黑暗与寒冷,这会儿似乎也全都轻易被抵消……若是每天都有如此晴朗温暖的下午,就算每天搬家我也不怕。

倒在天空下睡了又睡。无论醒来多少次,太阳永远挂在天上,永远同样的角度,永远不会落下似的。苦苦忍耐着的跋涉延伸在上半天,睡眠延伸在下半天,这一天漫长得简直无边无际……迷迷糊糊中想起之前路过的小河边的积雪皑皑,想起雨气漫天的世界,阴沉沉的天空——那时仿佛天空从来都是如此。而此刻明亮温暖的天空也仿佛从来如此,从不曾变过。

我要赞美阳光!我能证明,阳光的最小单位的确是颗粒状的,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粒一粒持续进入身体,无孔不入,然后累积起来,坚实地顶在身体中。尤其是头发,头发很烫,头发的黑是最大的光的容器,在每一根头发深处最微小的空间里,每一粒光子都是一枚完整的太阳。另外我黑色的棉靴也热乎乎的,十根脚趾头统统舒展开来,之前它们紧紧抠作一团。为此,真恨自己的脸为什么是浅色的,装不下更多的光子。很快,脸被晒得发疼。

不只是我,整面大地都敞开了。世界上充满了门,光子排着队有序进入。整座山坡因鼓胀着阳光而蠢蠢欲动,青草加快速度生长。全世界唯一的阴冷只在我的身下,我挡住了阳光,我是最无情的遮蔽物。睡在这块阴冷之上,像悬身在黑暗的深渊上空,梦境中都不能忽略这深渊的存在。似乎全世界的寒气在阳光的进攻下无处躲藏,全跑来躲到我的身后。越睡,背部越冷,便迷迷糊糊地翻个身,背部立刻触到新鲜的热气。身侧的花毡热烘烘、喜洋洋的。当然,再过一会儿,还得再翻个身,因为我是最有力的遮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