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吾塞(第2/6页)

从昨天傍晚开始,一峰没穿鼻孔的小骆驼也给逮着往背上绑了几袋杂物。这是它第一次负重,背上突然多了几坨甩不掉的东西,便很受惊吓。当时为了防止它乱跑,斯马胡力和赛力保把它两条前腿的大腿和小腿折叠起来绑住,强迫它卧倒。可哪怕站不起来,它还是想法子翘起屁股、用前腿膝盖撑起身子东张西望。此时它完全适应了身上的负荷,甩着屁股,叉着腿蹦跶着到处乱跑。好狗班班不时冲向它,把它赶回正道。

几家人的驼队走在一起的情景堪称“壮观”。各家的驼队被各家女主人修饰得体面又富裕。年轻妇人们额外打扮了一番,披了庄重美丽的头巾。男人们也都穿着做客才穿的外套。

今天我的任务是牵着两匹空马前行。马儿们倒是很乖,一直不紧不慢跟在我的坐骑后面,但要放屁时一定会想法子超过我,走到我前面。

太阳远未从群山间升起的时候可真凄凉,世界虽历历清晰,但少了阳光这一项重大内容,如铁石心肠一般。突然想到几天前在毡房里炸包尔沙克时,温暖的火炉和满室的油香……恍如大梦,我们居然有过那样的好日子!而此时却得万般忍耐。

生活总是在到来与离开之间,只是经过而已。但是,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经过”呢?经过大地,经过四季,经过一生,经过亲人和朋友,经过诸多痛苦与欢乐……突然间非常难受。真想知道,在遥古的年代里,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使得这支人群甘心沉寂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栉风沐雨,顺天应地,逐水草而居。从南面的荒野沙漠到北方的森林草原,绵延千里的跋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平均一个礼拜搬一次家,几乎得不到片刻停歇……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真想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全世界只剩他们坚持到了如今……但又怎么能说这样的生活动荡,这样的生活没有根呢?它明明比世上任何一种生存方式都更为深入大地。又怎么能说它脆弱?它依从自然的呼吸韵律而起伏自己的胸膛,它所凭恃的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力量……

难以言说。我不知该站出来不顾一切地高声赞美,还是失声痛哭、满心悲凉。

夜里明明还有晴朗的星空。但天亮后,天空重新布满阴云。我们领着驼队在这阴冷世界中,在永无止境的山路上盘旋行进。渐渐地,西面天空出现一小抹蓝天。以那一小抹蓝天为中心,一个小时后,三分之一的天空里的云层都散开了,太阳也出来了。

但阳光始终只照射在我们身后高处的山巅,我们也始终行进在大山的阴影处,走了一程又一程。到了半上午,好不容易盼到太阳渐渐升高,光明渐渐扩散,眼看着光线角度偏向我们行走的位置,眼看就能晒着太阳了。这时,在阳光照射下,水汽蒸腾,新的云层渐渐郁结……往下我们还是得继续走在云的阴影下,四面依然冷风嗖嗖。翻一座小山时,我在最高处勒马回望,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群山沐浴在阳光中,那一处上空全是晴天,那里还有蓝色的湖泊静静显露一角。站在寒冷之处遥望温暖的远方,那感觉仍然是大梦一场……

不过,云块在风中移动得很快。蓝天斑驳,似乎又有放晴的兆头。之前很长的一段路都是漫长的台阶般的坡路,又窄又陡,好不容易才走到山路最高处的山脊口。刚从山的阴面拐向阳面,阳光猛然打到脸上,暖意清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分水岭”!两边果然截然不同。然而,正高兴时,低头一看,眼下又是下坡路,一百米后就通向密密的森林……阳光普照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往下仍然冷风嗖嗖。这条路在森林树荫中蔓延了很久很久。

走出森林后,才总算全面进入阳光之中,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宽心的笑容。往下又翻过一面圆润的斜坡,地形突然变化。眼下是没有森林的丘陵地带,四面全是空旷巨大的斜坡,草地一碧万顷铺展开去。我们沿“之”字形的山路无边无尽地向上、向上……满眼绿意袭人,阳光慷慨。马儿扭着屁股,有节奏地左右摇晃。道路一尺多宽,深陷草地,沿舒缓的坡势一圈一圈延伸,永无止境。这样的路竟给人以强烈的催眠感,不由在马背上渐渐打起了瞌睡,但又睡得不深。每当在睡意中微微睁开眼,抬起脸,总会惊讶眼前世界怎会如此深暗,如此阴沉,像暴雨将至。但实际上却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似乎浓重的睡意令世界有了夜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