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4/9页)

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除了一个人之外。观念新潮的一群人,年轻的一代,而那唯一一位用奶瓶喂的——可能(谁知道呢?)她的乳房有什么问题——则自惭形秽。其他人客气地望向别处。她们最想讨论的东西似乎是各款一次性尿布之间的区别。有时她们躺在垫子上,捏着彼此的双手,模仿宫缩,数着呼吸。全都满怀希望。那位澳大利亚护士叫她们不要独自一个人进出浴缸。一小时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她们每个人都领到一杯苹果汁。

课上只有一个女人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她来这里,她说,是为了保证他们这次会给她打一针。上次他们耽搁了,结果她痛得死去活来。其他人稍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她。她们可不会嚷嚷着要打针,她们并不打算痛到死去活来。死去活来是因为态度有问题,她们觉得。书上讲的是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是疼,宝贝儿,”那个女人说。

其他人不安地笑笑,话题又回到一次性尿布上。

吃足了维生素、一丝不苟、博览群书的珍妮,成功避开了恶心晨吐、静脉曲张、妊娠纹、毒血症和孕期抑郁,胃口没有反常,视线没有模糊——那么,她为什么会被人跟着呢?被这么一个别人?起初只是间或一瞥,在辛普森百货[8]地下室的婴儿服装区里,在超市排队的人流中,在街角坐进A的车里的时候:憔悴的面容、臃肿的躯体,头巾遮住太过稀疏的发丝。不管怎么说,是珍妮看见了她,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在跟踪珍妮,她也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当珍妮离这一天越来越近,这未知的、她将要分娩的一天,当时间在她的周身越变越稠——变成某种她必须强迫自己穿过的东西,如同半融化的积雪、脚下潮湿的泥土,她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虽然总是离得远远的。在不同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时而是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时而是个四十或者五十五岁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但珍妮始终不曾怀疑过这就是同一个女人。实际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女人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真人(也许她的确是,在最初的时候,就好像引发回响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这天开车去医院的路上,A停下车等红灯,而这个女人,刚才还抱着一只棕色纸袋站在街角的女人,就这么打开了车的前门,然后坐了进来。A没有反应,而珍妮也还不至于笨到要去对他说些什么。她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真的在那:珍妮没有疯。她甚至能让这个女人消失,把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盯着她看就行,可散去的只是外形,而非感觉。珍妮倒不是害怕这个女人。她是在为她害怕。

等他们到了医院,女人下了车,在A跑去后座把珍妮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了门口。大厅里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珍妮照常办好入院手续,无人跟随。

昨晚婴儿传染病暴发,妇产科里拥挤不堪。珍妮待在一扇隔离屏风后面等着房间。不远处有个人正在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尖叫中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咕哝,听上去像外语。葡萄牙语,珍妮猜想。她告诉自己,对她们来说是不一样的,尖叫是应该的,不叫的话会被当成怪人,这是分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尽管如此,她很清楚这个哭喊的女人就是那个女人,而且她是因为痛才喊的。珍妮仔细听着另外一个声音,也是一个女人,安抚着、劝慰着:她的母亲?一名护士?

A走过来,他们忐忑地坐着,听着那一声声嘶喊。终于叫到珍妮了,她去做预备工作。她想到的是预备学校,她脱下衣服——她什么时候才会再看见这些衣服呢?——换上医院的病袍。她做了检查,手腕上绑上标签,然后灌了肠。她对护士说自己不要杜冷丁,因为她过敏,护士把这话记了下来。珍妮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敏,但她不想要杜冷丁,她读过书。她打算为自己的阴毛斗争一番——倘若它们全给剃干净了,想必她的力量也就消失了——结果护士对此并不怎么坚持。她们告诉她,她的宫缩并不很厉害,还不用太当回事,她甚至可以去吃顿午餐。她套上睡衣,重新和A坐到一起,在这间刚刚腾出来的房间里,她喝了点番茄汤,吃了一块小牛肉排,决定趁A出去买日用品的时候小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