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2/9页)

但今天早上她又回到了游戏围栏里,而且她的脚不见了。准是被孩子给吃了,我担心塑料在她的胃里会不会溶解,会不会有毒。我知道,迟早我会在她尿布上的东西里——在我用母亲惯有的忧思细细检视的东西里面——发现两只塑料的粉色小脚。我拿走了那个娃娃,然后,趁她正对着窗外的狗唱歌的时候,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可受不了在女儿的一次性尿布里找到女人的小手臂、乳房、脑袋,被没有消化的胡萝卜和葡萄干的外皮遮住一点,俨然某场恐怖又疯狂的谋杀案的遗迹。

此刻她小睡正酣,而我在写着这个故事。从我刚才说的,你就能看得出来,我的生活(尽管偶尔有些意外事件,让人联想起异端世界)平静、有序,弥漫着那种温暖的、微红的光线,蓝色高光和反射平面布置得恰到好处(镜子,盘子,长方形的窗玻璃),会被你视为是归属荷兰画派的作品[4];而且也和它们一样,细节写实、略显伤感。或者至少是带着一股忧愁的气氛。(我已经体验过好几次了,因为女儿那些再也穿不下的婴儿衣服而感到淡淡的悲伤。我会守着掉落的发丝,我会把东西都存进大箱子,我会为了照片哀哭。)但最重要的是,它是实实在在的,这里的一切都坚实可靠。再不要那一层层的光晕,那些影调变换、云遮雾罩的朦胧效果,特纳的日落[5],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些曾时常让珍妮挂心的不可捉摸。

我把这个女人叫作珍妮,是因为那首歌的关系[6]。那首歌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歌名。重点是(语言中总会有这些“重点”,这些表达;正是这些东西使它显得丰富多彩而又难以掌握,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东西消失在它那乌黑发亮的表面之下,正因如此,你才永远都不该试图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你会往外探出得太远,你的一绺头发会落进去,出来的时候变成了金色,接着,你猜想它一路到底都是金的,便自己也跟着进去,滑入那双伸出的手臂,滑向那张嘴巴,你以为它正要开启,念出你的名字,可是正相反,就在你的耳朵即将被纯净的声音灌满之前,它组成了一个往日你从未听过的词……)

重点,对我来说,是在头发上。我自己的头发不是浅棕色的,珍妮的却是。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大区别。另一个重点则是梦境:因为珍妮不是真的,和我不一样。不过到了现在,我说的是你这里的时间,我们两个真实的程度会是相当的,我们是等同的:是幻影,是共鸣,是你自己脑海当中的回音。虽然此时此刻,珍妮之于我的意义就如未来某天我对你的意义。因此,她也足够真实了。

珍妮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去生孩子,去让人接生。她可没有斤斤计较这些措辞。她坐在汽车后座上,双眼紧闭,外套像条毛毯似的铺在身上。她在做呼吸练习,同时用一只秒表数着宫缩。她凌晨两点半就醒了,洗了个澡,吃了点酸橙味的果冻,而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她已经学会了数数,一边缓慢地呼吸,一边去数那些数字(吸气时从一数到十,呼气时从十数到一),默数的时候,她都能看见这些数字。每个数字有不同的颜色,而且,要是她努力集中精神的话,还各有不同的字体。从简单的罗马字到花里胡哨的艺术体,红色的,镶着金丝花边和圆点。这倒是一大改进,她读过的无数本相关书籍里都没提到。珍妮是指南手册的信徒。她至少有两书架的书,内容包罗万象,从如何搭厨房的柜子、修车,到自己熏火腿。其中有很多事情是她不会去做的,不过有几件她确实会做,而且,在她的手提箱里,与一条毛巾、一包柠檬味救生圈薄荷糖[7]、一副眼镜、一只热水瓶、一点滑石粉和一个纸袋放在一起的,正是一本建议她带上所有这些东西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