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饰[1](第4/11页)

那家旅馆,同样散发着破烂衰败、辉煌不再的气息。里面正在重新粉刷,油漆匠的粗布衣服和折叠扶梯几乎堵住了走廊。旅馆也只是因为装修才开着;要不然他早就把门一关去佛罗里达了。那个前台,看上去也是行李员、大堂经理,说不定就是老板的人说,“夏天才有人到这里来,”他说,“来看七个尖角的阁楼[18]之类的。”他恨我居然出现在这里,尤其恨我不肯给他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我告诉他我是来看墓碑的,可是他不相信。他拉着我的行李箱和打字机,走向那间四面透风的储藏室,他正要把我安顿在那里,一边不停地回头朝我背后张望,好像应该有个男人跟着我似的。他很清楚,偷欢才是二月份来塞勒姆唯一可能的原因。他是对的,当然是。

床铺又窄又硬,仿佛太平间的停尸桌,而且我很快发现,虽然凛冽的海风不断从关着的窗缝里钻进来,但旅馆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加以弥补;每一轮吹向中央供暖系统的气流都能换来暖气片里一阵叮叮咣咣的闷响。

我睡得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我就想你,预演我们的将来,我知道它不会长久。当然,我们会上床,虽然这个话题我们还没讨论过。那时候,你记得的,上床这件事一定要先讨论过才行,而迄今为止,我们除了在户外几次遮遮掩掩的抚摸之外再无进展,还有一次,满月之夜,在一条荒无人烟的砖街,你把手按上我的喉咙,宣称自己是“波士顿杀人王”[19];就我的文学偏好来说,这个玩笑已然等同于一场诱惑。不过虽然性爱是一种必不可少、甚至令人憧憬的仪式,我想得更多的却是我们的分手,我把它想象得哀伤、温柔,不可避免也无法挽回。我在每一个我能想到的地点排演:走廊,渡船码头,火车站,飞机场和地铁站,公园长椅。我们不会多话,我们会看着彼此,我们会明白(虽然究竟我们会明白的是什么,我并无把握);然后你会转过街角,永远消失。我将身着一袭风衣,尚未购置,不过去年秋天,我已经在菲林地下室看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款式。那个公园长椅的画面——我把季节设在春天,好与情绪形成对比——把我自己都感动得哭了,不过因为害怕被人听见,即使是在一间空空荡荡的旅馆里面,我也只在暖气片轰鸣的时候抽泣。徒然对于年轻人而言是那么地有吸引力,而我尚未穷尽它的万千可能。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厌倦了忧思焦虑和哭哭啼啼。我决定去寻找几片主要的废弃墓地,在那里也许能找到一篇古朴的十七世纪墓志铭,适合用在我的霍桑论文里。大厅里,工人们正在敲敲打打,涂抹粉刷;我穿过走廊的时候,他们在身后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好像池塘里的一群青蛙。那个前台职员老大不情愿地给我一本商会印的旅游手册,里面有一张地图和一份简短的景点列表。

外面的街上四下无人,车舆寥寥。房子表面粘着煤烟,油漆在带着盐分的空气中剥落,似乎并没有人住,但透过几扇正面的窗户,在渐渐灰白的蕾丝窗帘后面,我能看到脸庞模糊的轮廓。天色灰暗,云迹一层一层,仿佛床垫的衬里,还有狂风呼啸而过。我穿着那双湿滑的靴子,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大风像鼓起船帆一样推着我的黑色大衣快速前进,直到我转过一个拐角,身后才不再有风吹来。不久我就放弃了去墓地的打算。

于是我转进一家小餐厅;我还没有吃早饭——旅馆的早餐服务实在糟糕——我想吃点东西,想想接下来做些什么。我点了一份鸡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翻着旅游手册。房间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餐厅的女服务员和老板,他们退到远处,叉着双手站着,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吃,仿佛指望着我一跃而起,用黄油刀施展什么通灵巫术。七个尖角的阁楼冬天并不开放。反正它和霍桑也没有关系;它只是一间没有被拆除的老房子,一间人们现在付钱进去参观的房子,因为它被冠上了那部小说的名字。楼梯扶手上也没有作者真正的汗渍。我想,这就是我开始对文学产生怀疑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