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饰[1](第3/11页)

当然了,你是完美的对象。你忧郁的双瞳之中全无剪草机和平房那样庸碌乏味的影子潜伏,它们仿佛黑色大理石一般朦胧,犹如古老的陶瓮一样玄妙,你咳嗽起来就像罗德里克·厄舍[12],在你自己的眼中,你是在劫难逃、忐忑不安的德古拉,因而在我的眼中也是那样。为什么忧郁悲伤和徒劳无力让年轻女孩如此难以抵挡?我在我的学生中间观察这种表现:那些焦躁的年轻人,四仰八叉瘫倒在这所高等学府为他们悉心提供的地毯上,邋里邋遢,有气无力,俨然一群钩虫病患者,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女孩,给他买烟和咖啡,作为回报,得到他的大发脾气,他对全世界的责难,尤其是他对她的嘲笑,嘲笑她穿的衣服,她父母的娱乐房和两台电视——其实说不定就和他自己的一样,还嘲笑她的朋友,她读的书还有她思考的方式。为什么她们要忍受这些?可能她们反而觉得这样有益健康,提神醒脑;又或许这些男人是她们的镜子,照出她们蕴藏内心却害怕承认的痛苦和伤口。

我们的情况只是外表看起来不同;我能肯定其中的绝望并无二致。我最终进了学术界,是因为我不想去当秘书,或者,换句话说,因为我不想永远都只能去菲林地下室买我的好衣服;而你,因为你不想应征参军,而那时靠上大学来躲征兵也还行得通。我们都来自无足轻重的小城市,那里的扶轮社[13]成员对我们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以为他们杯水车薪的助学金正在协助我们投身一项深奥难懂却又令人向往的事业,似乎能为社团争一点光。可是我们两个谁也不想做专职学者,而且那些真正的学者——其中有几个留着平头,拎着干练的公文包,看上去像是皮鞋公司的基层主管——让我们惶恐不已。我们不去“做作业”,反而会到最便宜的本地德国餐厅消磨时间,喝生啤酒,嘲笑我们浮夸的课堂讨论和同学的知识分子习气。不然就到图书馆的藏书架之间闲荡,搜寻那些不可能有人听说过的艰深书目,好在下次文本讨论的时候不经意地一提,用那种每一个未来的系主任都很快会掌握的恭敬口吻,然后看着惊愕的涟漪在同室众人的眼中荡漾开去。有时,我们会溜进音乐系的大楼,拉来一架闲置的钢琴,唱些哀愁的维多利亚时代流行小调,或是出自吉尔伯特与沙利文[14]的轻快和声,还有一首爱德华·李尔[15]的忧伤歌谣,今年初我们还被迫从里面摘录弗洛伊德[16]的精神分析符号。我把它和一条我自己缝的咖啡色灯芯绒裙子联系在一起,那条裙子的下摆有好几个地方是用订书机订的,因为我没有多少心思做针线活。

在科罗曼德尔海岸边,

早熟的南瓜滚圆饱满

在那一片树林中间

住着一位雅尔-邦格-布……

两把老椅子,还有蜡烛半支

一只罐子,很旧很旧,没把手,

这些就是他的所有

在那一片树林中间……

残缺不全的蜡烛和打破的水罐在讨论课上引来不少含沙射影的笑声,但是对我们而言,它们有着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科罗曼德尔的现状,它的肮脏和无望,用来评价我们两个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我认为,我们的问题在于,无论是环绕我们周围的世界,还是我们面前铺展的未来,都不包含任何我们能够想象自己可能成为的形象。我们困在当下,仿佛置身一列停滞不前、除了彼此之外再无旁人的地铁,在这样的孤寂之中,我们忧郁阴沉,紧紧抓着对方的影子。不管怎么说,我拖着行李箱,穿过冰冷的暮色往旅馆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那是塞勒姆唯一一家还开门营业的旅馆,至少列车长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的视野不是很好,但我觉得火车站狭小阴暗,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波士顿的地铁站,而且也有那种味道,稀淡的消毒药水徒劳地洒在风干的小便上,那尿渍如此古老,简直让人肃然起敬。它让我想起的不是清教徒,不是女巫,甚至都不是吃得太饱的船厂职员,而是营养不良,得了肺病的工人[17],是下一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