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森林之心(第2/6页)

但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他四处漫游,离文明世界愈来愈远,但始终不曾感觉找到归属,直到那天早上,阳光照散雾气,他骑的驴子一步步走下崎岖小径,小径上长满被露水沾湿的野草青苔,已不太能算是路,只是再模糊不过的一道方向。

小径带他迂回下坡,来到深埋在忍冬花丛的村落,高地的稀薄空气满是慵懒甜香。晨曦中音符颤动,有人正用吉他轻弹一首牧野晨歌。杜柏瓦经过那户人家,一个深色皮肤、系大红头巾的丰满妇人正好推开窗扇,摘一串牵牛花插在耳后。她看见陌生人,露出如朝阳再升的微笑,用几句悠扬词语向他打招呼,那词句是他的母语,可又不知怎么添加了阳光和焦糖奶油。她表示要请他吃早餐,因为他远道而来肚子一定饿了,正说着话,黄漆大门砰地推开,涌出一群吱吱喳喳的小孩将驴子团团围住,仰脸看着杜柏瓦像一朵朵向日葵。

来到这克里欧人的村落六个星期后,杜柏瓦再度动身,回到岳父母家开始打包,带走所有的藏书、笔记、研究纪录、众多珍贵标本、器材设备、足够下半辈子穿的衣物,以及一箱有纪念价值的私人物品。这一箱东西和两个子女,是他对过去所做的唯一妥协。村民们暂时中断无所事事的生活,为他准备了一栋木屋;一切安顿好之后,他便紧闭起心门,只亲近森林边缘,对他来说那就像一本奇妙天书,要竭尽余生之年才能学会阅读。

鸟兽都不怕他,他在树林间素描时,彩色的喜鹊停在他肩上若有所思,幼狐则在他脚边玩耍,甚至学会把鼻子拱进他宽大的口袋里找饼干吃。对他日渐成长的子女而言,他愈来愈像是周遭环境的一部分而非具体的父亲,他们也不知不觉从他身上吸收了一种非人性的光芒,对绝大多数的人类——也就是对那些不美、不温和、天性不善良的人——抱持一种和气的无动于衷。

“在这里,我们都变成了homo silvester,也就是‘森林人’。”他说。“这比那种早熟又只知破坏的homo sapiens,也就是‘智人’,要好多了。还智人呢,人的智慧哪能跟大自然比?”

其他无忧无虑的孩子是他们的玩伴,玩具则是花鸟蝴蝶。父亲腾出点时间教他们读写绘画,然后就放任他们自由阅读他的藏书,自由成长。因此他们在简单食物、温暖天气、无尽假期和东一点西一点学习的滋养下茁壮,无所畏惧,因为没有需要畏惧的东西,永远说实话,因为没有必要说谎。从没有人对他们愤怒打骂,所以他们不知愤怒为何物;在书上读到这个词时,他们猜想它一定是指连下两天雨时他们那种有点焦躁的感觉,不过这里也很少连下两天雨就是了。他们差不多已完全忘记原出生地那个无趣城镇,这绿色世界接纳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不辜负大自然这位养母,长得结实敏捷又柔软灵活,同村民一样给太阳晒成棕色,也同村民一样讲着那种流水般的方言。他们相像得简直可以拿对方当镜子,几乎像是同一人的不同面,姿态、语气、用词都一模一样。若是他们懂得骄傲,他们一定会觉得骄傲,因为两人的亲密关系是如此完美,很有可能产生源自孤独的骄傲。读愈多父亲的书,两人的伴侣情谊也愈深,因为除了彼此,他们没有别人可以讨论那些共同发现的事物。从早到晚两人形影不离,夜里也睡在同一张简单窄床上,床下是泥土夯实的地板,狭窄窗外是一框友善夜色,柔和的南方之月高挂天际。但他们也常直接睡在月光下,因为他们出入完全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探索森林,渐渐甚至比父亲还深入其中,看到更多东西。

最后,他们的探险终于来到森林深处未曾有人涉足的处女地。两人携手同行,走在松树的梁柱拱顶下,四下阒静,仿佛一座有知觉的大教堂。树梢枝条密密纠结,将光线过滤成一层青碧朦亮,浓烈的沉默仿佛长有毛皮,贴在两个孩子耳边。与这地方不够亲近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安,宛若被抛弃在静谧无声、对人类毫不顾念的巨大形体之间。但这两个孩子尽管有时找不到路,却始终不曾迷途,因为白天有太阳,别无踪迹的夜晚有星星可当罗盘,他们在这迷宫中也能分辨不够信任森林的人所认不出的线索,他们太熟悉这森林了,浑然不知它可能造成什么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