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4/5页)

说到镜子,日本人对镜子非常尊敬,在老式旅馆里,常可看到镜子不用时盖上一层布罩。他说:“镜子让房间看起来不亲近。”我相信实情远不只如此,尽管他们确实很喜爱亲近。如果大家得住得那么近,你非得喜爱亲近不可。但是,仿佛在礼赞他们所畏惧的东西,他们似乎将整座城市都变成一间冷冷的镜室,不停衍生出整批不断变幻的影像,全都奇妙美好但无一实质可触。要是他们不把真正的镜子锁住,就很难分辨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了。就连你习于认为牢固的建筑都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隔壁房子只剩下一堆木条,和一叠用绳子绑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等着收垃圾的来收。

我倒不会说他在我看来也有那种虚幻不实的特性,尽管他似乎永远都快要离开。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却也跟天气一样无可避免。如果你打算来日本定居,你必须确定自己够坚忍,受得了这里的天气。不,问题不在于虚幻不实,而是它那套修辞只在自己的逻辑上成立。听他表示抗辩时,我能够相信他相信自己说的话,尽管我完全知道那些话毫无意义。而且此时这样讲并不公平。话说出口时,他心里是相信的,在那个当下完全确信不疑。但他主要相信的是自己正在恋爱,这概念在他看来多么壮丽,甚至无比崇高。他愿意为之而死,就像波德莱尔笔下的纨绔公子会愿意当场自杀,以维持自己作为一件艺术品的地位,因为他想让这段经历成为经历中的杰作,绝对超越日常平庸。这样就能消灭那种令他上瘾的残酷毒品——无聊——的药效,尽管一段如此与世隔绝的恋情必然带有无聊因子,可能也正是他受到吸引的主要原因。但我无法得知他究竟确信到什么地步,不时会在脑海中自问:用绝对的确信维持假装的感情,能弄假成真到什么程度?

这个国家已经将伪善发扬光大到最高层级,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实是杀人凶手,艺妓其实是妓女。这些对象是如此高妙,几乎与人间无涉,只住在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参与各种仪式,将人生本身变成一连串堂皇姿态,荒谬却也动人。仿佛他们全都认为,只要我们够相信某样事物,那事物就会成真,结果可不是吗?他们确实够相信,而事物也成真了。我们住的这条街基本上是贫民区,但表面看来充满和谐宁静,于是,说来神奇,表象果然成为现实,因为他们全都循规蹈矩,把所有东西保持得干干净净,活得那么卖力有礼。和谐生活需要多可怕的纪律呀。为了和谐生活,他们狠狠压住自己所有的活力,于是有一种缥缈的美,就像夹在厚重大书里的干燥花。

但压抑并不只会产生严苛之美。在一切井井有条的缝隙中,猛兽般的激情蓬勃生长。他们折磨树木,让树木看来像是树木的抽象概念。他们用尖锥和凿子在身上绘制惊人的图画,边绘边拭去血滴:身上刺青的男人便是疼痛记忆的活生生杰作。他们有全世界最激情的偶戏,以形式化的风格模仿殉情,因为这里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简易公式。那时,当我想起偶戏悲剧的结局,想起木偶情侣一同刎颈,便感到有些不安,仿佛这国家象形文字般的意象会吞没我,因为他已经无聊到与一切绝缘的地步,只有痛苦能烦扰到他。若说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激情对象,那么他已将激情(passion)一词化约到最基础,其拉丁文字根patior就是“我受苦”的意思。我在他眼中的价值是身为带给他痛苦的工具。

于是我们活在一轮迷失方向的月亮下,那月亮是愤怒的紫,仿佛天空的眼睛淤血,而就算我们有过真正的交集,也只在黑暗之中。他深信我们的爱是独一无二又绝望的,我也因之传染了焦虑不安的病;不久后我们便学会以温柔规避的态度互相对待,仿佛两人同是截肢病患,因为我们身旁满是稍纵即逝的动人意象,烟火、牵牛花、老人、孩童。但最动人的意象是我们在彼此眼中虚幻的倒影,映现的只有表象,在一个全心全意追求表象的城市。而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想占有对方身为他者的本质,都无可避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