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2/5页)

但通常我仍处于在家等门的状态,心中不无怨恨,知道他不会回来,而且连告诉我他将迟归的电话都不会打一通,因为他太内疚了。我无事可做,只有看着邻居小孩嘻笑着点燃仙女棒。老妇站在我身旁,我知道她对我不满。这整条街都礼貌地对我不满。也许他们认为我是在带坏青年,因为他显然比我年轻。老妇的背因为背小孩驼得几乎成圆形,那小孩就是现在正看孩子们玩烟火的父亲,他穿着晚间居家便装,也就是只有一条宽松白色四角裤,光着上身。老妇是这国家老者的典型模样,满脸皱纹,态度含蓄保留。这一带老太太特别多。

街角那家店每天早上都搬出一位老太太,坐在反扣过来的啤酒箱上吹风透气。我想她一定是那家的老祖母,老得几乎已完全进入休眠般的植物状态。她对自己,对这世界并不比身旁那盆盛开的牵牛花更有意义,说不定那在午餐之前就会凋谢的花比她还有意义。他们将她保持得非常干净,用缀有粗花边、一尘不染的围兜盖在她浅色和服上,她也从不会弄脏围兜,因为她根本不动。不时会有个孩子出来替她梳头发。她的意识已经因年迈而模糊,每当我走过,她浑浊的眼睛总是以同样朦胧而不感兴趣的惊奇眼神看着我,仿佛爱斯基摩人看火车。有时她会说,いらっしゃいませ,也就是店家欢迎客人光临的句子,声音轻得有如鬼魂缥缈,像纸袋微微窸窣,这时我会看见她的金牙。

鼠灰天空下,孩子们点亮仙女棒;由于空气污染,月亮呈现淡紫色。后院里,阵阵蝉鸣尖声不休。如今当我想到那城市,永远都会记得响彻夏夜长鸣不歇的蝉声,在微暗黎明逼近刺耳的高潮。就连在最繁忙的街上我也听到过蝉声,尽管蝉在小巷里繁殖得最多,发出没完没了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嗡鸣,仿佛由酷热浓缩而成的刺耳尖响。

一年前,在这样一个搏动的、肉感的、平凡无奇的亚热带夜晚,我们一同走过充满树荫的小巷,在柳影中穿进又穿出,想找地方做爱。低矮木造平房外的花架爬满牵牛花,但黑夜掩去了花朵柔和的色彩,日本人非常欣赏这种花,因为它凋谢得很快。不久他便找到了一家旅社,因为城市对情人是友善的。我们被领进一间纸盒般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垫之外空无一物。我们立刻躺下,开始亲吻。然后一名女侍无声无息拉开纸门,脱下拖鞋,穿着袜子的脚轻悄悄挪进来,细声说着道歉的话。她将放有两杯茶和一盘糖果的托盘搁在我们身旁的榻榻米地板上,边鞠躬边道歉地倒退出房,而我们的亲吻始终不曾稍停。他动手解我的裙子,此时女侍又回来了,这次抱来一堆毛巾。第三次她送来发票,我已经被脱得一丝不挂。她显然是个规矩正派女人,但就算当时她感到尴尬,也没有半个字或手势泄漏出来。

我得知他名叫太郎。在一间玩具店里我看到设计精巧的童书,一翻开,纸雕图形就会站起来,背景是立体化的歌舞伎风格。那本书说的是桃太郎的故事,他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纸雕桃子在我眼前裂开,原该有果核的地方出现了婴儿。而他也有那种非人的甜美,像是由非人类母亲的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一种被动、残忍的甜美,我当下无法了解,因为那是压抑的被虐狂,在我的国家通常只出现在女人身上。

有时他蹲坐在床垫上,膝盖缩在下巴下,模样像个敲门环上的小妖精,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奇妙特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会莫名显得太平,太大,不适合那具带有雌雄同体般奇妙情致的优雅身体,滑顺的长长脊梁、宽肩,还有出奇发达的胸肌,几乎像接近青春期的女孩乳房。脸和身体之间有某种微妙的不协调,让他看来几乎像个哥布尔,仿佛借了别人的头(这是日本哥布尔的习性)要施行什么诡计。这种有如怪异访客的印象为时很短,但却挥之不去。有时我甚至可能相信他像这个国家的狐狸那样对我下了咒语,因为这里的狐狸是可以假扮成人的,而时机对的时候,他那高高的颧骨让他的脸看来就有面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