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3/5页)

他的头发太浓密,压得脖子都为之垂坠,发色之黑之深在阳光下会变成紫色。他的嘴也有点带紫,如遭蜂螫的厚唇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人。他的皮肤摸来平滑,仿佛水流过指间。他的眼皮像猫那样可以缩回,有时候完全看不见。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处理,装进玻璃棺材留在身边,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看着他,他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人说日本是男人至上的国家,确实如此。我刚到东京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男儿节”,有幸生下男孩的家庭院子里都竖起长竿,飘着鲤鱼旗。至少他们不掩饰这种情况,至少这样你知道自己位置何在。男与女的两极差别受到公开承认以及社会规范。比方说,ごは这个词有时表示“在”(至少就我能理解的程度是这样),课本上的一个例句翻译起来是这样:“在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只在身为男人激情的对象。”如果我们唯一可能的连接词是那违抗死亡的爱之双人特技,那么,只具身为激情对象的价值也许比什么价值都没有来得好。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是如此彻底神秘的他者。我变成了某种凤凰,某种神话中的兽,是一颗来自遥远异地的宝石。我想,他一定觉得我充满无可言喻的异国情调。但我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假扮的女人。

百货公司里有一架洋装,标签写着:“仅限年轻可爱女孩”。看着那些洋装,我觉得自己丑怪粗鄙一如格鲁达克立齐。我穿男用凉鞋,因为只有男用凉鞋合我的脚,而且我还得穿最大号。在这个城市的视觉交响乐中,所有人头都是黑发,所有眼睛都是深棕,所有皮肤都是一个颜色,我的蓝眼、粉红脸颊和黄得明目张胆的头发让我成为一把弹奏陌异旋律的乐器。在轻轻拨弹的乐器和幽幽笛声组成的沉静和弦中,我像大剌剌的喇叭,永远响亮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体态是那么细致,我想他的骨骼一定像鸟类那样轻盈优雅,有时候很怕自己压坏他。他告诉我,与我同床共枕感觉像一艘小船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我们在最不搭轧的环境安营扎寨,住在家徒四壁、仅有激情的房间里,左邻右舍却都正派规矩得惊人。四周尽是扫把扫在榻榻米上的沙沙声和日语家常对话,每一处窗台上都有盆景规规矩矩开着花。每天早上七点,每户阳台挂起洗好的衣物,有天一大清早,我还看见一个男人擦洗他家树上的叶子。棉被和床垫则是八点拿出来晒。巷道没有铺路,强烈的阳光足以使尘埃落定,不知哪家有人在练弹肖邦。这些不堪一击的房子好似夹板沾胶黏组而成,似乎全靠意志力撑住。然而只要我在家,感觉就仿佛我住在内室而他不希望我出门,尽管房租是我在付。

然而,不在我身旁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尝强烈得足以歼灭一切的悔憾。但这份悔憾、这份后悔是他的维生必需品,于是明晚他又会在外流连不归,或者,如果我大发脾气的话,他就会隔一天晚上再出去。就算他完全有心要早点回来,也答应我会早点回来,但总会受到什么环境因素阻碍,于是他又一次成功地错过最后一班火车。他和朋友结伴四处夜游,从咖啡馆到酒吧到小钢珠店再到咖啡馆,彻头彻尾散发着纯正存在主义英雄的漫无目的。他们是鉴赏无聊的名家。经过漫长虚度的好几个小时,来到夜的死巷尽头,每次出现的无聊风味总是会有些微妙不同,供他们品尝欣赏。到了早上第一班车的时间,他会回到车站那神秘地空无一人、在晨光中苍白褪色的皮拉内希式景色,饱受一个念头的折磨——而其中八成也包含了受潮黯淡的一星希望之火——不知自己这次是否终于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

此刻我这样谈来,仿佛对他一切都了然于胸。哪,你要明白,当时我正深受爱恋之苦,对他的了解亲密一如自己的镜中映影。换句话说,我对他的了解仅止于与自己有关联的层面。但在这些层面上,我确实十分了解他。然而有些时候我会以为他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所以关于我们是否真正存在,你也只能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但我并不想加入环境细节,画出我们立体又清晰的画像,好让你不得不相信我。我并不想耍这种招数。你只能满足于我们大致轮廓的惊鸿数瞥,仿佛你走过人家窗口,在屋里镜中偶尔瞥见我们的影像。他的名字并不是太郎,我叫他太郎只为了要用那个桃子男孩的譬喻,因为那譬喻似乎颇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