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迷失(第2/3页)

柴可夫斯基在《第四交响曲》的乐谱上写下“献给我最好的朋友”是当然的;正如梅克夫人称《第四交响曲》为“我们的交响曲”一样是当然的。

——“我们的!”

梅克夫人说:“‘我们的’这个词儿包含着多少迷人气味哩。”然而,这气味氤氲了好一阵,终于消散了。最后,他们谁也找不到谁,——不,从通信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一直规避寻找和认识。他们永远是一对陌生人,虽然那么靠近。

一面规避,一面靠近。

愈是设法规避,愈是渴望靠近。

难道这一切都是火的缘故吗?火能给人温暖,火又能毁灭一切。梅克夫人对此十分了解;当她第一次向火堆投放柴薪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灰烬了,因此,必须禁绝燃烧!

梅克夫人:“曾经有过一个时候我想和你见见面。现在呢,我越觉得感动,我就越怕见面。我不能对你说话。如果在什么地方,我们偶然面对面了,我不能够当你是陌生客人的——我应该向你伸出我的手,但仅仅是无言地握着你的手。目前我却宁愿远远的想念你,在你的音乐中倾听你,在那当中一道起伏着感情。”

远远的想念,直到终老。她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藏进怀里,不让他看见那几乎病态的颤栗。当她听说柴可夫斯基结婚的消息,曾经寄出一封短简,言不由衷,只是行间夹了这样一句:“有时也得想起我。”想不到柴可夫斯基很快便来信称结婚为“恐怖的日子”,告诉她,这是一场“精神的折磨”。这时,她立刻做出反应,怂恿他离婚,——“从伪善和谎话中逃出来”。

逃脱以后又如何呢?在时间之河里,他们是互相追逐,唼喋不休的两尾游鱼;然而在空间,他们只是危岩上各不相属的两棵树,树上的两朵停云。

出于一个根本无法稽查的原因,梅克夫人给柴可夫斯基写了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告诉他产业快要破产了,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寄钱给他了。行文是一种奇怪的调子,从来未曾使用过的调子。耐人寻味的是最后一句话——“别忘记我,有时也得想起我。”——曾几何时,她同样这么说过。

他读不懂。他猜测,抱怨,伤心,像受委屈的孩子般写了长长一封复信,试图再度点燃火焰。他说,“我从来没有一刻钟忘记你,将来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我对我自己的每一个想头,也都与你有关的。”他说,“我用尽我心中所包含的全部热力吻你的双手,希望你能够了解,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那样同情你,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感到了那种痛苦,而且为你分担这些痛苦。”他说,“我是烦恼得写不出清楚的字了……”

然而,没有回声。一点也没有。

永别了。

在莫斯科时,他原以为自己快完了,曾写过一张近于遗嘱的纸条:“如果我死了,原稿送与梅克夫人。”如今,她在哪儿?柴可夫斯基整个人崩颓下来,匆匆两年,灰黯的生命遂再也吹不出一粒火星。死时,他发着呓语,轻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

菲拉列托夫娜!……

两个不幸的人。

他们的不幸,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而竟邂逅了。致命的是,他们都把对方视作唯一的,等同于神。对于幸福,如果说哲人一生致力于意义的追问,他们则始终致力于形貌的想象,在形而上的高处,一样是收获不到浆汁饱满的果实的。

作为遗孀,梅克夫人一直处在对时间的悼亡状态。对着书简流连,叹息,时时提及死亡。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孤单、惊怯、疲倦,有可能进行爱情的角力吗?其实,爱情本身就是一场战争。她无力作战。她表白说:“忍从是笨拙的,但又有什么办法?你不能以继续不断的战斗来折磨你自己。”她自称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关于两个人的现实是,她必须给贫困的柴可夫斯基以物质上的援助,此外都是梦想。她给他钱,以卢布抵偿精神的援助,同时让他也感激卢布,从中安妥自己的灵魂,极力回避因为艺术的相知而可能促进情感关系的未来的恐惧。对于她,音乐欣赏与教养孩子已然构成一个自足的世界。她说音乐里有“一种愉快的肉体的感觉”,她一面沐浴其中,一面以母性角色体验着“养孩子的快乐”,她把这种快乐叫做“现实的诗意”。一种爱被另一种爱置换了。由是,她享有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