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4/13页)

薇依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坚定地认为,“生活中没有真理,毋宁死。”为了找寻真理,她不断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从文学到哲学,从政治经济学到神学,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笛卡儿、康德、马克思、克尔凯郭尔,都是她所熟悉的。但是,她从来不曾停留在既有的知识谱系上面。当她做中学教师的时候,就公然鼓动学生蔑视教科书,大胆想象,以怀疑作为治疗正统教育的唯一手段。真理到底是思考的产物。没有外在于个人的真理。因此,任何主义、学说和理论,如果不能化为个人的信仰,不能深入到个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就不可能构成真理。国家意识形态就是这样。真理永远处在发现的途中,在期待之中,正如薇依说的,“只有真理对于我们来说变得遥远不可及时,我们才热爱它。”薇依的苦行精神是感人的。追求真理,对她来说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她毕生活在自己内心的反复煎熬之中,不加入任何党派、教会和团体,不追随主流、权力和权威,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为了达到专注于真理的高度可能性,宁肯担受孤独。她始终经历和承受着一种精神,同时也创造着一种精神,甚至体力劳动本身也能使她获得辉煌的精神性。除了精神性的东西,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知识界是什么样子呢?知识大腕以知识为资本,带头参与世界的掠夺、竞争和垄断;他们所要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地位和声名。即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地法国而言,在上个世纪便产生了大批的左翼和右翼分子;他们大抵是有着组织背景的,热衷于观念的冲突,但你数数看,单枪匹马地与灵魂一道作战的有多少呢?

知识分子固然不愿意栖居于孤寂的精神世界,但是,也不愿意走出书斋,自我放逐于社会底层。虽然,他们也同权力者一样,立了“民间”的名目,意图成为“代表”其实旨在控制大块非知识版图。薇依从来重视社会实践,真理的追随者必然通往社会实践,因此,她会主动地深入到底层中去,如她所说,“同他们打成一片,在良知所容许的最大范围内,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融化在其中。”这颇有点像中国改造知识分子的流行话语。但是,不同的在于,薇依的行动不是奉命行事,这是她的天性,生命的基本需要,目的是真正地了解他们,热爱他们。她说:“在这世上,只有沦落到受屈辱的最底层,比讨乞还要卑下,不仅毫无社会地位,而且被看作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尊严——理智的人,实际上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说真话,其余的人都在撒谎。”大约在她看来,整个知识界是一个闭眼不看现实的撒谎的团伙,因此竭尽努力,以使知识在自己的手里不至于成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权。她是把她的大学、中学教师资格学衔考核所得的奖金也看作是特权的,所以用来购书,送给工人学习小组。她利用一切机会,帮助穷人和他们的孩子读书。在工人文化教育方面,她指出:必须提防以“加强知识分子对工人控制”为目标的政策,相反,应当设法使工人摆脱这种控制。在参加工会的活动中,她号召全体劳工说:准备占有“先辈的全部遗产”,尤其是“人类文化的遗产”,这种占有就是革命本身!

今天看来,薇依说的这些简直近于痴人说梦。革命绕道而行。但是,你不会不感受到,一颗灵魂,当它因爱和热情而鼓荡起来时是多么的强壮有力!

一支火焰,当它找不到别的燃料时不会燃烧太久;一道光,当它穿过太浓密的黑暗时,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你看见了什么呢?在薇依那里有两个空间,比我们多出一个空间。她一面走向自己的内心,一面走向沉默的大多数,而不像别的知识分子那样拥有独立的知识空间。在世时,她只在有限的几个杂志发表文章,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身后陆续出版的。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知识界的反应,在她那里甚至根本就没有知识界。她写了那么多,只是倾诉,呼告,两个空间一样是茫茫旷野,她不期待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