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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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西蒙娜·薇依还做着小姑娘的时候,尖锐的个性和致命的自尊心就显露出来了。因为自觉天资平庸,不如哥哥安德鲁,她居然产生过寻死的念头。所以,你不明白:如此自爱的人,后来怎么会发疯般地爱起别人来,甚至让你觉得她只是因为爱别人而爱自己,——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有关的传记好像缺少了一个中间环节。但是,你可以推测到其中至少的两个原因:其一是女性,在薇依那里则是女儿性和母性。她没有妻性。女儿天生柔弱易感,且倾向于独立;母性博大温厚,是无限的给予。教师品性可以看作是母性的转移。妻性不同,代表的是依附性,封闭性,奴隶性;她终身未婚,在意识深处是否潜在着对妻性的逃避?这是可能的。还有一个原因来自她父亲。那是一位医生,医生的周围都是病人。所以不幸者的痛苦、恐惧、隐忍、期待与死亡,会影子一般地纠缠她。

不过,爱之于薇依是有选择的。你注意到没有,她一生有两个偏好,除了嗜烟之外,就是爱穷人、工人、农民、流浪汉、犯人,爱底层的人,没有文化或智力落后的人,弱势者和不幸者。她说过,“爱就是愿意分担不幸的被爱者的痛苦。”她把爱,连同沉重的苦难负担起来,并以此为幸福。这是一种命定的爱。她一生没有离开过他们。

法国大革命创造了“博爱”一词。薇依对弱势者和受压迫者的偏袒与维护,在形式上,明显违背博爱的原则,其实,正是她这种倾心于社会底层的态度,使她成为大革命的最忠实的儿女。她的朋友,教士梯蓬用“抗衡”的概念概括她的政治和社会活动观念:社会在何处失衡,她就在天平的轻的一端加上砝码,随时准备做战胜者营垒中的潜逃者。这样,她就永远地把自己同那些喜欢把诸如“宽容”、“公正”的大词挂在嘴边的机会主义者分开了。

自巴黎高师毕业以后,薇依被派往勒浦伊女中任教。在这个小城里,她,一位年轻出众的学衔获得者尽可以安娴地享用她的荣誉,何况,校园历来是宜于安顿哲学的。可是,工人的贫困很快地吸引了她的全部的注意力。

为了了解褴褛的一群,她可以同清洁工一起呆上整整一个小时,甚至对清洗技术也发生了兴趣。她尽量设法下矿井,挖土豆,干农活,让劳作深入体内,有时上课还穿着沾满泥巴的士兵鞋。从外表看,她是个忧郁的人,但内心是热烈的。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穷苦人。平时,她的房间是敞开的,为的是方便失业者前来吃饭。由于她分掉了大部分的薪俸,致使整个冬季,房间就像野地一样冰凉,连生炉子的钱也付不起了。

穷人是一个陷阱。你知道,薇依迟早要掉进去的。事实上,她到勒浦伊不久,就被碎石工场的失业者给拖累了。当然,这种霉头是自找的。她完全可以夹着书包,袖着手,优雅地站在道旁,目送他们穿过米什莱广场,然后消失于市政府。她没有这样做。相反,她不但参加进去,而且充当了他们的谈判代表和辩护律师。结果,工人胜利了,而她这名“假劳动者真政治煽动分子”,则遭到当局的监视和传媒的诋毁。由于无视当局的警告,她一度被抓进警察局,但是,合法的暴力并未曾阻止她同罢工工人在一起。最后,市长不得不亲自出面,强行把她调离这座城市。

对此,薇依没有任何沮丧的表示。她说:“我一直把解职视为我生涯的正常结局。”应当说,她是有准备的。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很难想象,薇依一生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目的是把薪金省下来分给别人;也很难想象,她那般绷紧般地思考,写作,还坚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直到全身乏力不能动弹为止。如果你没有读到她的笔记和书信,没有读到她的同事亲友的证词,你不会相信。二十五岁那年,她放弃了工作所能给予她的一切舒适,孤身来到一家公司,在雇佣合同上签字当一名非技术工人。从一开始,就眼痛,头痛,疲乏,受戏弄,挨训斥;想想吧,她需要作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使自己坚持下来。即使在这时,她仍然做着关于工厂改革的梦想。然而,劳动毕竟太单调太沉重了,有时,她干着干着不由得哭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确信,真正的反抗是不可能的,甚至对处境的意识也会随之丧失;承受就是一切,任何思考都是痛苦的。生命如此暗淡,她仍然在这里呆足了四个月。次年,她又进入一家冶金工厂,然而情形更糟。车间的肮脏令人恶心,她别无选择,只好拼命赶制零件,从每小时400个做到后来的600个。她很快明白,这家工厂同样是“服苦役的工厂”。呆了一个月,她遭到解职。精神同物质一样,其硬度是有一定限度的,在超常的压力下很难避免断裂。失业之后,薇依因为经历了过分的劳作、饥饿、奴役而有过自杀的念头。她差点被一年的工厂生活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