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3/13页)

关于这段日子,她曾经回忆道:“我每日起身怀着不安,我带着恐惧去工厂,就像奴隶一样干活,午间休息是令人痛苦的时光……”在劳动生活中,她最看重的个人尊严感受到损伤,她感到了从来未曾经验过的奴役和屈辱;她发现,现存的社会秩序并不是建立在劳动者的苦难上,而是建立在他们的屈辱上。屈辱比苦难深重。但是,过分严酷的压迫并不会引起反抗,只能造成屈从。屈从是可怕的,那是奴隶的行为。

薇依愈来愈关注精神问题,对于工人的不幸也如此。在薇依看来,工人不是一个天然的集体或阶级,而是作为个人集成的存在,因此,精神在这里就不是一个集体意识问题,而永远带有一种肉体感,一种灵魂的震撼与颤栗。由于工会只是号召工人为改善经济状况而斗争,所以她认为工会是可耻的,不负责任的。为此,她还批评“第一个工农国家”苏联,说:“当我想到布尔什维克的重要首脑宣称要创造自由的工人阶级,而他们之中从来无人涉足工厂大门,以致连决定工人受奴役抑或获得自由的现实条件的起码概念也没有——我便觉得政治酷似一种恶作剧的玩笑。”如果不和劳动者在一起,不亲自参加同样的劳动,就无法获得屈辱感。她认为,不懂得屈辱是无法理解自由的;那些号称代表了劳动者利益,并领导他们走向解放的成打的理论、纲领和文件,只能是一种奢谈。

结束工厂生活之后,薇依自觉身心均已碎裂。“耳闻目睹工厂中的不幸,扼杀了我的青年时代。”她总结道。其中,关于工人阶级不仅革命能力,而且纯粹的行动能力也几乎等于零的结论,就是这样不幸体验的产物。更可怕的是,不幸不但来源于老板的奴役,同时来自工人的不信任。她常常遭到他们的冷遇和反对,这对于一个深爱着他们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欣慰的呢?她深信工人仍然处于一种必然性的锁链之下,无由解脱;至于自己,则只能以无尽的精神负担和每日的努力挣扎为代价,一点一点地恢复个人尊严。她承认,她已经并且永远地打下了受奴役的烙印,正如古罗马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最卑贱的奴隶的额头上打下的烙印一样。

她把自己视同奴隶, 如此一直到死。

3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薇依走得太远了!

整个法国知识界忽略她,不谈论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等到热衷于讨论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年了。他们给她加戴许多光环,可是不知道这些光环只配镀亮供放在经院里的蜡像,而与富于思想活力的个体无关。她身上自有一种光辉,那是幽光,照耀的是底层,而非天界。

母校巴黎高师产生过不少著名人物,但似乎都没有同薇依有过什么交往,上流圈子的这层关系,看来很有可能是由她主动给掐断了的。传记保留了一个线索,是波伏瓦《回忆录》中的片断。这位比薇依大上一岁然而声名远播的女性,在忆及薇依的时候,坦露了内心的仰慕之情。这在充满自大和矫饰的知识界中是极为难得的。波伏瓦这样说到她们之间的一次讨论:

她以果断的口吻说,当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革命,它将让所有的人有饭吃。我以同样专断的口气反驳道,问题不在于造就人的幸福,而是为人的生存找到某种意义。她以蔑视的神情打量了我一下,说:“我清楚,您从来没有挨过饿。”

很明显,波伏瓦的表述是概念的,哲学的,十分专业;而薇依的言说,则带有梦幻性质,但又是结结实实的物质主义的,体验的,富于人生实践的内容。薇依同一般知识分子的区别就在这里。她有理由看不起他们。

你注意到没有,知识界普遍存在着一种炫耀知识的倾向,仿佛一旦占有了知识就占有了一切,这是很可笑的。在这里,必须确立知识的价值论,确立知识与人的关系。一切知识都应当是为了人的,也就是为人生的,为改善人的生活和生命自身的。只有确立了这个基点,你才会承认知识可以是有用的,也可以是无用的;正如知识界讨论问题时,你发现有的是真命题,有的是伪命题一样。只有有用的知识可以通往真理。什么是真理?它是通过知识对生活的认知。人类认识的范围很广袤,但是对真理而言,生活只能是唯一的对象。生活之外无所谓真理。许多学者背向社会著述,自以为价值连城,实际上是伪币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