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可当归(第2/4页)

这样的夜晚过后,院子里的雪会淹没膝盖,风却在人们最深沉的睡眠里走失,天空干净得有些恍惚,能够听到树梢上麻雀的叫声,却推不开门了。由于风在屋门前打了一晚的转,门前的雪就有齐腰高,把门堵得死死的。

几乎一整个村庄都被淹没在了雪里,几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推不开,如果那时能够有一个人飞到空中,俯瞰这一片土地,他定会心生绝望,白,茫茫一片的白,没有人踪,没有炊烟,没有一丝人情味,阳光一闪,又晃得刺眼。

只有村庄最西面的人家是个例外,一间矮小的泥草房,在四季的风中摇晃,没有院墙,自然也没有木门,冷清得连风雪都不肯驻足。天亮起来之前,雪都奔跑着离开了这里,天亮起来之后,一个健硕的老人推开屋门,四下观望,又回到屋里拿出一把铁锹,吹着口哨向邻家走去。

老人是村庄的救星,他挖开了第一家的屋门,走进去讨一根烟,坐在灶台边等着吃一口热饭,这家的男主人不言语一声,拎着一把铁锹出门,挖开第二家的屋门,就这样,一家连着一家,一排屋子接着一排屋子,一条街巷跟着一条街巷,被挖开家门的男人都拎着铁锹出来了,开始有了大片的声响与话语,屋顶接二连三冒起了热气,村庄活了过来。

人们会在早餐桌上说起这一场大雪,说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说起瑞雪兆丰年,说起该换一把新铁锹了,说起这早饭的粥有煳味。当然,最后也会说起村庄最西面的独居老人,说起他年轻时死去的妻子,说起他日子过得惨淡,说起他爱抽劣质的烟,说起他如果死了,那房子也该倒了,那时再下起大雪该怎么办?

雪在很多个夜晚后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后的房檐,多亏了风的助力,也多亏了那一排竹篱笆以及篱笆中央枯萎的杏树。我踮起脚尖踩上个板凳再一伸手也能碰到屋檐上的瓦片了,我欣喜地找来一把小铁锹,在厚实的雪上挖出一排小坑,一直向上挖就成了梯子,爬上去,就站在了屋檐之上,在那样的高度似乎就能看到全世界。

小小的我,穿着厚重的衣服,笨拙又愚蠢,感觉不到寒冷,在没风的日子里甚至觉得温暖,我经常躺在雪堆上,看冬天的日光耀眼,把手挡在眼前,偶尔还会睡去,那样的日子一整天一整天地过去,没人来陪我也没人来打扰我,我却从没想到过“孤独”这个词汇。

我有时待腻了也会在雪上画画,画一些长相差不多的人,画一些没头没尾的动物,也会在雪上修一条坡道,坐在铁锹上像滑梯一样滑下去,虽然很好玩,但我却不经常这样做,因为每次滑下去我都会摔倒,雪灌进了衣服里,很凉,凉得我浑身发抖。

在冬天行进到一半时,我的手都会生起冻疮,母亲一边给我抹药膏一边骂我,再给我买一副棉手套,那手套是棉花的,五指分不开,大拇指单伸着,其他四根在一起,不灵活,什么都干不了,母亲害怕我把手套弄丢,还把两只手套用两根鞋带连在一起,我一出门就挎在我脖子上,还不忘叮嘱我别用手套擦鼻涕。

我喜欢茫茫一片的雪,干净,安全,摔倒了也不特别疼,我喜欢在那样漫长决绝的日子里耍一些小心思,在家门前挖一个陷阱,守在路旁看别人出丑,或是掏一个雪洞,抱一怀稻草钻进去,睡上一觉,常常醒来已是月黑风高,不过我并不感到害怕,一入夜,整个村庄的孩子都提着灯笼跑了出来,看不到人的影子,只能见到那些灯笼在风中摇曳,是成群的大个的萤火虫。偶尔也有孩子成群结队地拉着铁爬犁在路上奔跑,一路欢呼着奔跑,铁爬犁和地面摩擦得太激烈的话,就会看到一路的火星子,像是一道长长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