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2/20页)

“我们没有结婚。他做不到。那也没关系。我们在一起过了四年,主要都待在剑桥。我们在欧洲生活了一年,回来后他就不停地写作,偶尔也教教书,后来他生病了,然后就死掉了。”

“他是在写一本小说,”我说。

“将近六十岁的人在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是白血病要了他的命,他是能够完成的。”

“为什么?”

“因为主题。普里莫·莱维(1)自杀后,大家都说那是因为他曾被关押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我认为那是因为他的写作主题是关于奥斯威辛的,他奋笔疾书生命里最后的一本大作,以异常清晰的思路来沉思当时的恐怖。每天一大早起来就投入那种题材的写作,任何人都会自杀的。”

她是在说莱维的《被淹死和被拯救的》(2)一书。

“曼尼(3)真的那么惨呀,”我还是第一次称他为曼尼。在一九五六年,我是内森,她是艾米,而他和霍普则是洛诺夫先生和太太。

“接二连三的事情使他很不开心。”

“那对你来说也是个艰难时期啰,”我说,“虽说你们俩得到了你们想要的。”

“那是个艰难时期,因为我当时太年轻,以为那也是他想要的。他知道那不过是他以为他想要的而已。一旦他摆脱了束缚,终于和我在一起,一切就都不同了——他变得阴郁,他变得冷漠,他变得暴躁。他的良心在折磨着自己,实在是糟糕。我们住在奥斯陆的时候,到了晚上我常常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恨得人都僵住了。有时,我祈祷他会在睡梦里死去。后来他得了病,生活就又变得理想了。我还是他的学生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是的,”她说,意在强调她是不会隐瞒事实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困境中,我们会莫名其妙地狂喜不已,然而等到雨过天晴,我们反而变得落落寡欢。”

“可以想象,”我说,一边在想着她说的这个词:狂喜不已。是啊,我记得我也有过狂喜。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可以想象,”她答道,“但也不可思议。”

“哪里,没有的事。接着说吧。”

“最后的那几个礼拜着实可怕:他神志不清,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有时他会发出点叽里咕噜的声音,在空中挥挥手,可你一点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在他临终前的几天里,他可说是歇斯底里大发作。我们当时在卫生间里,我蹲在他前面替他换纸尿裤。‘这简直是瞎胡闹,’他说,‘快给我滚出去!’接着他就揍起我来。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别人,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兴奋。他还有力气像那种样子打我。他是不会死的!他是不会死的!后来连着几天他不是毫无意识,就是意识混乱。‘我掉到地上去了,’他在床上大喊大叫,‘快把我扶起来呀。’后来医生过来给他注射了吗啡。第二天早上他开口说话了,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昨天的失态。他说:‘结局是如此浩瀚,它自身就是诗歌。它不需要花言巧语,只需朴实的描述。’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引用某人的句子,或者是从他读过的书本中想到了这些,也或者这就是他的最后遗言。我不能问他。这都无所谓。我只是抱着他的头,把他说的话念给他听。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号啕大哭起来。可我还是对他说:‘结局是如此浩瀚,它自身就是诗歌。它不需要花言巧语,只需朴实的描述。’曼尼费了老大的劲朝我点头,后来我就一直在书里寻找这个句子,内森。可我没能找到它。是谁说的呢,是谁写的呢?‘结局是如此浩瀚……’”

“听上去像是他自己的句子,符合他那疯狂的审美观。”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得不把耳朵凑在他的嘴巴前,这样才能听见他说的。他的话简直像窃窃私语,‘我想要修面,我想要剃头。我想要自己干干净净的。’我找来一个理发师。他足足帮他弄了一个多小时,因为曼尼的头抬不起来。完成后我把理发师送出门去,给了他二十元。等我回到曼尼的床边,他已经死了。干干净净地走了。”说到这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尽管只有那么一会儿,而我也无话可说。我早就知道他已经去世,但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如何去世的,虽说我们才见过一次面,但这些话还是震撼了我。“我拥有了,我很高兴我拥有过,这整整四年的时光,”她告诉我说,“这四年里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我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在台灯下闪闪发亮,每天晚饭后我都看见他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在书本上划着线,有时他会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在他的活页笔记本上草草地写下某个句子。我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