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4/20页)

“我想起来了。”

“我的大脑动过手术,内森。你可不是要和一位天真少女共进晚餐哟。”

“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尽管你听上去像是在掩饰什么。我从不知道你的口音是哪里来的。我也从没搞清楚你是哪里人。你一定是奥斯陆人吧。在纳粹铁蹄下的奥斯陆,作为一个犹太小孩,你经历了残酷的现实。那一定是你和他去那里生活的原因。”

“你此刻的口吻就像个传记作者。”

“传记作者的死敌。传记作者的绊脚石。这个小伙子会把一切都搞砸的,甚至会超过曼尼担忧的程度。我会搞定他的,”我说,“我无论如何都要搞定他,”这句话无疑是她最希望听到的,毕竟是她先主动联系我的。

于是,我们约在了那天晚上见面。我们只字未提克里曼想要靠揭露隐私在文艺界一炮打响的野心。

然而,我们俩还是谈了许多许多。我想,虽说我们是两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但我们肯定能坦诚相对的,根本没有必要互相提防。对此我很兴奋,尽管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深处孤独中。也或许,在我们这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之间能产生如此迅疾的亲密感,仅仅是因为我们以前相互认识。在什么以前呢?在一切发生以前。

从宾馆走到约定的饭店花了我一刻钟的时间,我和艾米约好七点在那里见面的。托尼在那里恭候我的光临,并把我引到了座位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开心地说,一边为我拉出了椅子。

“今后你会常常见到我的,托尼。我准备在城里住上一段日子。”

“那太好了,”他说。“九·一一之后,我们的一些常客都带上家小搬去了长岛,或者北部,或者佛蒙特——他们分散到了全国各地。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毕竟带来了恐慌,你知道。事件的影响正在迅速减弱,但我得说老实话——在那次事件后我们失去了许多很好的顾客。你一个人用餐吗,祖克曼先生?”

“还有一位,”我说。

可是她一直没来。我忘记把她的电话号码带在身上了,所以我无法打电话过去问她出了什么事。我想她也许是羞于让我近距离地瞧见一个羸弱不堪的老妇人,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头上还有一条难看的刀疤。也或许她是想最好让我代表她去与克里曼交涉,因为我觉得,她是极度重视隐私的洛诺夫的守护天使,她害怕洛诺夫早年生活的方方面面被公之于世。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为了以防万一她还会现身,我拖延着点单,只是叫了一杯酒——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我们约定见面的饭馆。我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皮尔鲁吉饭店的,我当然向她建议过在这里吃饭,可问题是我记不起来是否问过艾米她有什么喜欢的饭店没有。如果我问过,很显然我现在是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家饭店了。一想到她也许孤零零地一直等在那儿,以为我是在故意放她鸽子——因为她把自己的面貌形容得惨不忍睹——我就赶忙冲下楼去给宾馆打了个电话,询问是否有人给我留言了。确实有一条:“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然后就走了。我理解的。”

那天早上我去了一家药店(6),买了些我忘记从家里带过来的卫生用品。我付账的时候问那个售货员:“你能为我把这些装在盒子里吗?”她茫然地望着我。“我们没有盒子,”她说。“我是指袋子,”我说,“请把它们装进袋子里。”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口误,可还是令人不安。如今我几乎每天都会像这样说错话用错词,尽管我勤勤恳恳地在记事簿里做记录,尽管我坚持不懈地致力于集中思想,但不论是对于我正在做的事情还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还是常常会忘记。打电话的时候,在我发现自己在犹豫不决地寻思着下一个合适的字眼之前我开始注意到那些好心的人们会尽量帮助我弥补思路上的空白,或者他们会善意地假装没有听见我的口误,就像前两天我的清洁妇贝琳达那样,当时我在无意中把“全心全意”说成了“床心床意”,就像我把一位住在阿西纳的老友的名字张冠李戴,就像我在和某个人说话的时候突然想不起来此人的名字,只得一边保持沉默一边在心里拼命琢磨。我处处警惕却也于事无补,这感觉与其说是记忆的衰退不如说是意识的丧失,就好像有一个恶魔居住在我的大脑中,它的力量如此强大——一个催人健忘的精灵、魔鬼,面对它的破坏力我无力招架——它迫使我孤独地承受着记忆的空白,只是为了拿我的出丑取乐;把一个记忆力超强、用词精确的敏锐的作家戏弄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俗人是它那愉快无比的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