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中(第2/3页)

——“好极,好极。”

他说着把幼儿抱在手里了;在他走出厨房门的时候,又回头去问他的夫人:

——“祝君(寄居在楼下的爱牟的友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吃年糕怕不能等他了。”

——“不等也不要紧,他在外边一定会吃了饭才回来的。”

他说着又把后门打开走向空地里去了。

是昏蒙欲雪的天气,四处的洋房都寂立在微带黄色的空气中,吐出的散漫的煤烟就好象要和露天立着的工人们口中的呼气比赛的光景。

三个工人冷飕飕地在墓上工作。三个只用着一把鹤嘴锄,两个人轮流剥去墓上的砖衣,一个人时而下坑去抛出剥落的砖屑。

墓是双棺的,外面的土衣早已挖去了,周围成了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坑。土衣下的一层石灰衣也只剩得一些痕蒂了。单是这石灰衣的厚度也怕有两尺的光景。露出的砖椁还是五层的砖块砌成。这当然是有钱人的古墓了。

砖椁的前面是已经开发了,露出两个穹窿的黑洞就好象枯髑髅的额骨下的两个眼窝。

棺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啊,这儿也是一对Romeo与Juliet!

爱牟抱着幼儿站在坑坎上,看着有力而锋锐的鹤嘴锄,很爽利地喙食着古墓的砖衣,他心里禁不住这样叹息起来:

——这当然是有钱,而且是有儿女者的坟墓了。这至多怕也不过两百年,或者连一百年也还不到罢?

——他们在百岁之前,想来也一定是享过幸福的人,他们即使不必便是由恋爱而结婚,但他们已经生儿育女了,想必彼此也是有些相当的爱情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呢?爱情呢?儿女们呢?……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爱牟生出一种淡漠的感伤,他竟把李白的这两句诗低低地讴吟了起来。

——人力的空费!财力的空费!

他的心机又转变了。

——假使这些砖土在百年前是修成了一道桥呢?

——假使这三人的苦工的劳力是用来替考古学家挖掘地层呢?……

——啊,但是终是一样的,终是一样的!

——“Ourselves must we beneath the couch of earth。

——“Descend ourselves to make a couch for whom?”①

①作者原注:“我们定然要长眠墓中,然而入地挖墓又为谁?”

他又默念起他所喜欢的莪默伽亚谟的诗来。

——“Dust into dust,and under dust to lie.”②

②作者原注:“尸体化为尘土,长眠在尘土下”。

真的,我们人世上有哪一种东西不会化成了尘土呢?冰河时代以前的恐龙,近代人的袁世凯!

——自有人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年,我们所踏着的地球的这件衣裳,恐怕没有一方寸不是人的血肉构成的吧?

——“昔年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他低低地讴吟着又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他的夫人仍然在厨房中剥胡桃。

他走进厨房里去,隔着北窗再把平坟的三位苦工凝视了一会。

他好象自言自语一样的说:人的精力就是那样地浪费!

他的夫人也抬起头来了。

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感伤地诉说了起来:

——“我们再隔二十年,也怕已经化成了泥,我们的坟墓也怕是那样在被人平没呢!”

——“是啊,人生终是这样,不过总要活得有点意义的才好。”

他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暧昧,但他没有十分去追求,却又哀恳着她:

——“呐,我们以后不要总是口角了罢,人生总不过几十年。”

他说的时候,他的夫人已经埋着头又在剥胡桃了。

他把头偏下去想要看她的脸色,他看见一珠清鼻涕就象一粒肥大的真珠一样悬在她的鼻垂上。他伸出右手替她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