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中

一座小小的亭子间,若用数量表示时,不过有两立方米的光景。北壁的西半有两扇玻窗,西壁的正中也有两扇。

爱牟便在这两窗之间安了一座年老的方桌,朱红的油漆已经翻成赭黄色了,四边都是小刀戳出的伤痕。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初从海外回国时向友人借来的。

这样一座亭子间里除去这方桌所占的地位之外,所余的空隙已经没有了。

南壁的东半是一扇门,西半和西壁夹成的一隅,从楼板一直高齐屋顶,堆积着一大堆西书。

东北角上卷放着一卷被条。

这小小的一座亭子间便是爱牟的书斋兼寝室了。

爱牟是睡在地板上的;朋友们怪他,他说因为在日本住惯了,所以回国来也觉得席地而睡的舒服——其实他是没有钱买床。

四围的白壁上没有丝毫的装饰,只有两处的玻璃窗旁边有前人用旧了的白纱窗帷,是揭开着的。

爱牟面着北窗,坐在一只与方桌同年的赭黄色的板凳上。

他在译读爱尔兰文人Synge的戏曲集,他的脑子里充满着了叫化子的精神。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哔叽的学生装,随处都已现出有几分翻黑的铜绿色,镀金的铜扣上交叉着两枝樱花,上面有一个“大”字。这显然是日本的国立大学的制服了。

他一个人兀兀地坐着,脚下夹着一个土缸做的火钵——这也是仿照日本式的。他把两手伸在膝间,不住地在把鼻涕收吸,收吸的间歇大概有二分钟的光景。

他读倦了。头脑渐渐隐痛起来——这是炭酸瓦斯中毒的征候了。

他顺手把西窗推开,对面邻家的亭子间便现在眼前,相对称的窗眼恰好正对。两窗的距离不过六七尺的光景,中间隔着一道与窗眼下缘等高的尺余宽的粉墙。

突然间一种小说般的结构羼进了他隐痛着的脑里来了。

——假使那边刚好住着一位女子,不消说要她年轻,要她貌美,要她不曾爱过人。更假使这边也住着一个同样的青年。

——他们两人对门居住着,心识久了,不知不觉之间便生出爱情来了。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幻想到这里时,便把自己所坐的板凳举起来,伸到窗外去测量窗口和粉墙的距离。板凳太短了,达不到粉墙头,大约还相差一尺的光景。

——但这一尺的相差是很容易想方法补救的。大胆一点的人不是一脚便可踏上墙头去吗?那时候的人是最胆大不过的。

——亭子间中的Romeo Juliet……

这以下的结果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但因为脑子痛,他没有再想下去了。

爱牟回过头来,俯瞰着北面玻璃窗外的景象。

一道竹篱隔成了两个世界。

竹篱的那边是两家很精巧的华美的洋房。篱畔的落叶树和长青树,都悠然自得地显着入画的奇姿。平坦的淡黄的草园,修饰的浅黑的园径,就好象一幅很贵重的兽毯一样敷陈在洋房的下面。

红的砖,绿的窗榻,白的栏杆,淡黄的瓦……

——哎,毕竟是西洋人晓得享福一些,那壁炉的烟囱头上涌出的淡紫色的煤烟哟!

竹篱的这边是一片空地,瓦砾纵横的,有几座荒坟耸立在那儿。坟上的茅草已经翻黄了。

空地的正中处有三个工人在那里平墓。

爱牟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三位平墓的工人上来了。

他的头脑依然在隐痛,他便决心走下楼去,想去看看他们。

他下楼来了,亭子间下的等大的厨房中,他的夫人在灶旁剥胡桃,两个大的孩子站在旁边,背后一只旧藤椅上立着个两岁光景的幼儿,时而吐出不平的呼叫。

他走进厨房里去了。

——“在剥胡桃吗?做什么用?”

——“今天不吃饭,中午吃年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