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后蓝坡常忆起,那次剩余的行程带着他渗透了乡间。当城镇的华灯随时间推栘而熄灭,火车头的汽笛声衬着渐渐晴朗无云的天空也变得稀稀落落时,他随车正朝神秘清幽的地方疾驰而去。菲尔博士除了“哼”的一声扫开这话题之外,没再提到有关沛恩的事。

“别管他,”他咻咻地喘息,不屑地说,“他什么事都吹毛求疵。最糟的是,他是个学数学的。呸!学数学的。”菲尔博士重复地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的生菜沙拉,仿佛在莴苣叶子上会找到一条潜伏在那儿的二项式定理似的,“他不该多嘴的。”

至于蓝坡认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史塔伯斯的妹妹一事,老字典编纂家压根儿未大惊小怪。蓝坡对此颇为感激。相对地,蓝坡则避免针对方才听到的奇怪言论发问。他一杯下肚感觉不错,放轻松靠后坐好,聆听他的东道主讲话。

虽然对于酒混着喝这方面不容他置喙,当菲尔博士灌下浓浓的黑啤酒,又倒上葡萄酒,待饭局接近尾声又再追加啤酒时,他还是看得有一丁点儿心惊胆颤地。但每来一杯,他都勇敢地跟进。

“这啤酒啊,”博士说,他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车厢,“关于啤酒,你看《阿尔维思莫》诗篇是怎么说的:‘凡间的人美其名曰麦酒,然众神反而直呼它为啤酒。’哈!”他涨红着脸,任凭雪茄的烟灰掉到领带上,坐在那儿侃侃而谈。直到服务生来餐桌旁很低调地徘徊轻咳,才劝动他离座。

他拄着两支拐杖喧嚷着,笨重地走在蓝坡前头。转眼他们已到一间空的包厢安顿下来,在角落的位子面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下鬼影憧憧,这方寸之地比车外景色暗沉得多。

菲尔博士臃肿地挤在那阴森的椅角,背后衬托着褪色的红椅套和座椅上方模糊难认的图案,活像个放大了的小妖怪。他变得沉默,也同样感受到这一丝不真实的成份。北边吹来的一阵凉风转强了,有月亮。车轮飞快的嘎嘎声所不及的远处,一座座山丘老迈而疲乏。草木稠密,树却都沦为一束束萎谢了的枝桠。蓝坡终于出声了,他忍不住要讲话。火车来到一个小村子,吱吱轧轧地停下来进站。这一下,除了火车头长叹了一口气之外,真是一片寂静。

“您能不能告诉我,”美国佬说,“沛恩先生提到‘去女巫角逗留一个钟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菲尔博士从出神状态中被唤回来,显然吓了一跳。他弯向前,眼镜上映着月光。宁静中他们听得见火车头粗哑地哈着气,和蚊虫短促有力的嗡嗡声。火车顿了几下,又抖了一回。一盏煤油灯悬在那儿荡着,闪着。

“唔?什么,天啊,小子!我以为你认识桃若丝·史塔伯斯啊。我原来不想问的——”

——显然指的是那个妹妹。小心应对啊!

蓝坡说:“我今天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

“那你从来没听说过查特罕监狱罗?”

“从没听过。”

博士咂舌:“那算你运气,和沛恩还谈上几句话,真难为你了。他以为你是熟人……你知道,查特罕今天已经不是监狱了。自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用了,现在越来越荒废。”

一台行李搬运车轰隆轰隆经过,一片漆黑,有那么片刻博士神情严肃,蓝坡看到他大大的脸上闪过一个不寻常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废弃了吗?”他问道,“有霍乱哪。霍乱——还有别的。但他们说,另外那个大家所避讳的原因比霍乱更糟。”

蓝坡拿出一根烟点上。当时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反正心里刺刺的、紧紧的。事后回想起来,感觉就像肺出了毛病一般。黑暗中,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监狱,”博士接着说,“尤其是当年的监狱,都是地狱一样恐怖的所在。而他们将这一座监狱建在女巫角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