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

写下文章的标题,定一定思绪,却怎么也找不到自信。这题目太大、太沉重,又浸渍了太多的血腥味和英雄气,这一切都压迫着我,使我难以进入——是的,进入,这是最痛苦的时刻,母亲分娩、枪炮发射,以至于火山爆发地震施威其实都是一种进入:由某种生存状态“进入”另一种生存状态,因此,他们都要呼天抢地,挣扎出全部生命的能量,恨不得把自己撕扯成灼热的碎片,又恨不得把自己挤压成力量的造型。真佩服老托尔斯泰那样的大手笔,当《战争与和平》进入莫斯科保卫战时,笔下仍这般从容:

于是战争开始了。

他一共只用了七个字,连感叹号也没有,从容得不动声色而又大气磅礴。

从容是一种底气,进入战争就得有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从容。

那么,就从那遥远的欢呼和旁白开始进入吧。

公元1805 年12 月2 日早晨,拿破仑站在奥斯特里茨的前沿阵地上,在他的身后,大炮已经褪去了炮衣,露珠悬挂在炮口上,有如少女的项链一般富于质感;身着匈牙利式紧身短上衣的枪骑兵引缰待发,踢腾的马蹄迸出欲望的火花。这时候,普拉钦高地上的浓雾正在散去,俄奥联军的军旗和枪刺隐约可见,法兰西皇帝挺起他那1.67 米的身躯,呻吟似的欢呼道:“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升起来了!”

这欢呼很轻,轻得几近自语,却透出一种峥嵘险峻的渴望,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一种光芒逼人的人生成就感,而一场世界战争史上辉煌的杰作亦由此拉开了帷幕。

这就是战争——一位铁血统帅体验的战争。

前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电视台播放了英国摄制的纪录片《二战警世录》,总共有好几十集吧,其中有这样一个镜头:

德军开进了村庄(那富于俄罗斯风情的北方村庄,宁静得有如柴可夫斯基交响曲中忧郁的堆积),一个士兵颇像个顽童,用手榴弹砸碎一户农舍的玻璃窗扔进去,于是房子被炸塌,玻璃窗发出痛苦的破裂声……

旁白:战争的起因之一涉及人的破坏世界的本能,比如男孩总喜欢砸玻璃窗,那破碎的声响使他的破坏世界的心理得到满足。

相对于二战期间尸山血海的大场面,这样的细节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却相当真实地揭示了人的一种深层意识;战争的原始基因就潜藏在这些看似天真而琐碎的儿戏之中,得出这样的结论,确是有点令人颤悸的。

这也是战争——一位普通士兵体验的战争。

统帅的体验加上士兵的体验,于是战争开始了。

据外国学者统计,有史以来的人类战争共使36.4 亿人丧生,由此造成的损失折合成黄金,可以铺成一条宽七十五公里、厚十米,环绕地球一周的金带。把五千余年的血与火的剧痛归结于地球老人的一条金腰带,这样的想象确是很有意思的。但我们不妨循着这条思路再想象一下,人类如果没有这些战争,而真的拥有这么多黄金,那又有什么用呢(恐怕只有像马克思所预言的,用黄金来修建公共厕所)?或者说,人类为此将会失去什么呢?

世界战争史的一个谜:亚历山大在消灭了波斯帝国以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东征?

公元前330 年,亚历山大以其所向无敌的重骑兵和马其顿式的斜线阵横扫两河平原,对于这位年轻的国王来说,爱琴海的威胁根源已经铲除,富饶的苏萨和巴比伦已经臣服在自己脚下,而放眼东望则是莽莽无涯的中亚不毛之地,继续东征既不是现实的政治需要,也不会给他带来财富和荣誉,只能意味着无谓而巨大的牺牲。

但亚历山大力排众议,决计挥戈东征,他的口号是:“一直打到东海。”在当时,“东海”是一个出自上古哲人和神话的地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