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4/13页)

欣赏源于魅力,战争的魅力就在于人们对和平的无法忍受,在于战争的宣泄和释放功能,更在于战争本身所呈示的美境。

美境何在?还是翻用老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和平状态总是相似的,战争状态各有各的不同。

战争是一种美丽的错误,不是和平时期那种苍白的瘦骨嶙峋的错误。

战争的美境来自其过程的不确定性,越是在远古时代,这种不确定性越是有力地扭曲着战争进程,也越是富于惊心动魄的生命体验。原始战争是个体生命之间的搏击,即使是最高统帅,也无一例外地要在这种搏击中展示自己生命的质量。一切都是面对面的,你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衣甲下肌肉的强度和血液的流速,看到对方的睾丸或畏怯或豪迈的晃动频率。那么就动手吧,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肉搏,金属在碰撞中呻吟,热血在刀剑下喷射,每一声喘息和呐喊都凸显出意志的质感。这时候,一切崇高而庄严的命题都黯然失色,没有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或为了造福民众而矢志填海的少女精卫,那些太理性、也太遥远;有的只是夸父追日式的生命本能——他要超越对方,他在疲惫中极度枯竭,最后他悲壮地倒下了,弃杖化为邓林。这里呼唤英雄、崇尚伟力,所谓的“两军相逢勇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之类的战场定律,都赤裸裸地还原为一种生命定律。于是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强者的马蹄撕碎了弱者的哀鸣,这是多么残酷而浩大的景观。人们常常哀叹无法体验两种重要的感觉:诞生和死亡,战争缔造的正是生与死融合的深刻的生命,淌过绝望和死亡,便是生命的又一次诞生,而且比原先的生命更强大百倍。就生命体验的方式而言,战争有点近似于赌博、探险或婚外恋,都属于奇险刺激一类,什么东西一旦稳操胜券,同时也就失去了诱惑力,唾手可得只能使人舒服而不能使人激动。即使同样是赌博,一个囊中羞涩的穷汉比之于腰缠万贯的富翁,前者肯定会更投入、更刺激,因而也会从中得到更大的快感。正是在这一点上,战争契合了人类的天性,因此战争应被视为一种天赐或天谴。

蒙哥马利是著名的二战英雄,他一手导演的哈勒法山战役和阿拉曼战役被称为典型的“蒙哥马利战役”,即战前对战争的每个细节都构想得十分周到,战争完全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在阿拉曼战役发起前,蒙氏曾断言:“整个战役大约需要十二天。”果然,到了第十二天,隆美尔的坦克兵团溃退了。而当哈勒法山战役打响,参谋长把隆美尔开始进攻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只是很淡漠地说了句,“太好了,不能再好了。”说完便蒙头大睡。是的,还有什么值得他操心的呢?一切都在沙盘上反复演习过了,每一步相应的作战方案都装在参谋的皮包里,让他们按部就班地实施就是了,战争的胜负,实际上在第一枪打响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以鲜血和生命铺垫的仪式。这样的统帅真够潇洒的,但潇洒中是不是少了几分惊险和刺激呢?

高质量的战争都是反常规的,汉尼拔之翻越阿尔卑斯山进攻罗马;项羽之破釜沉舟、背水死战;山本五十六之长途奔袭珍珠港,无一不是反常规的杰作。请仔细体味这些词语的感情色彩:神出鬼没、不可思议、石破天惊、绝处逢生、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些都是属于反常规的。反常规体现着战争精神的底蕴:冒险、创新、拼搏、逆转、追求出众、混沌中开拓,等等。从本质上说,人类的生命个体也是这样在绝望中诞生的,因此,几乎所有的天才都是反常规的斗士,这是一种生命质量。

那么失误呢?战争史上那一页页黑色的书记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吗?其实失误也是战争的一部分,最伟大的天才也难免失误,他们的英雄本色恰恰体现在敢于面对失误。军事辞典里所谓的战机是和失误相比邻的,追求万无一失往往会导致战机的丧失,当然,那种一边倒的战争不在此列,因为那里并不需要卓越。诺曼底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转折点,但有谁知道,就在战役发起前几分钟,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因为英吉利海峡恶劣的天气还举棋不定,这时候,他的助手史密斯将军说了一句决定性的话:“这是一场赌博,但这是一场最好的赌博。”艾森豪威尔神情为之一振,“我们干吧。”他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在这一瞬间,战争中一切至关重要的因素——兵力和武器的对比,将士的斗志,敌情的变化,各兵种的协调和战术结合,等等——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面对可能发生的失误,而正是史密斯将军那句决定性的话,唤醒了艾森豪威尔向失误挑战的英雄本色。从欣赏角度看,失误不是科学,却常常是艺术,无论如何,各种成功之间的差别总是小于各种失误之间的差别,可以这样说,从失误比从成功更能认识战争,也更能窥视一个军事家的意志和人格力量,因为在他们那里,失误往往是追求杰出的散落物。从不失误的统帅只有一种:庸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