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

我对瓜洲的印象,是由于那两句民谣:人到扬州老,船到瓜洲小。前一句极富于色调和情韵,杜牧诗中的“楚腰纤细掌中轻”就是说的扬州人;后一句则张扬着气势和动感,令人想见那帆樯云集、艨艟连翩的景观。瓜洲是个渡口,有好多好大的船,这是儿时的幻影,相当久远的了。

家乡离瓜洲不算远,但在老辈子人的眼里,瓜洲似乎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那时候,在一个闭塞的乡村里,敢于走出去闯世界的男人本来就凤毛麟角,他们的第一站大都在泰州,干些引车卖浆的营生,能当个小老板算是相当出息了。但终于有人又由泰州向西,去了扬州,那无疑都是些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若干年后,那个男人离家时红着眼睛送到村头的小媳妇已日见憔悴,孩子也已经满地里摸爬滚打了,有当初同去的汉子衣锦还乡,说起那一位时,语气中便流露出些许嫉妒和迷茫:“他呀,开春以后就过了瓜洲。”

女人一阵黯然,男人心气高,又闯上海的大码头去了。

在这里,瓜洲已成为一种地理上的极限,“过了瓜洲”,便意味着一种人生的跨越,一个男子汉强劲的风采。而在那个乡村女人的心头,远方的瓜洲将从此演绎为温馨而苦涩的等待,每每潜入长夜的梦境。

到了瓜洲我才知道,原先的瓜洲,那个曾经维系着多少迁客骚人的情怀和深闺丽人梦境的瓜洲,早在清光绪年间就已经沉入了江底。一座古城的湮没,不仅会引起后人无尽的凭吊和感慨,还会留下一连串关于文化的思考。一千九百多年前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柏拉图笔下那座金碧辉煌的神秘岛国亚特兰提斯,都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遁入了虚无。千百年来,关于它们的追踪论文用汗牛充栋来形容恐怕一点也不过分,有人甚至怀疑那个大西洋中的繁华都市是天外来客的杰作,这种追踪带着无可奈何的沉重和悲凉。瓜洲是坍没,不像庞贝古城和亚特兰提斯的消失那样裹挟着骤然而至的巨大恐怖。但渐进的坍没过程无疑充满了人与自然的拼死搏击,特别是那种心理上的对峙和相持,却呈现出异乎寻常的悲剧美。随着一块又一块的江堤和城垣轰然坍塌,人类的抗争也愈发坚韧峻厉。这是一场前仆后继的拉锯战,生存状态的严酷和生命力的坚挺粗豪在这场拉锯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大江东去,波涛接天,一座弹丸小城的坚守和退却,当会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一切都已经深深地埋沉在江底,留给后人的只有无言的祭奠,还有地方志上这么两行冰凉的记载:

乾隆元年(1736 年),城东护城堤开始坍卸。

光绪二十一年(1889 年),瓜洲全城沦于大江之中。

大略算一算,整个过程经历了一百六十年。

地方志上的记载是如此简略,简略得令人惆怅。五万多个昼夜人与自然的较量,无数次江涛裂岸的惊险和疏解,多少转瞬幻灭的生存和繁华之梦,全都化成了这两行冷峻的文字。瓜洲终于坍没了。这种坍没透出人类面对自然的脆弱和无奈,眼前只有无语东流的江水,西风残照,逝者如斯,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那就只有想象了。

是的,瓜洲似乎更适宜出现于人们的想象之中,近看反倒没有多大意思了。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这是来自北国深闺的想象。凄凉的月色,独倚高楼的少妇,望穿秋水的凝眸,以及思极而恨的情绪转换,这是一幅古典诗词中相当常见的闺怨图。主人公无疑是一位贵族妇女,她倚楼怀人的地方当在汴水上游的洛阳开封一带,最近也应该在“汴泗交流郡城角”的徐州,离瓜洲自然是很远的。丈夫的身份大抵是远在江南的游子或商人,他们的远行无非是为了觅取功名和富贵。在这里,我们无需搜寻诗外的本事,也无需窥探瓜洲的外部神貌,这并不重要,因为它只是妇人心底的一种意象,这意象维系着一片漂泊不定的归帆,今夜朗月清风,丈夫会不会被渡口的船娘羁绊了归来的脚步?一般来说,远方的游子并不像闺中人这样一味地儿女情长,外面有的是镂金错彩和倚红偎翠,相对于女人逼仄的朱楼和深院,男人的世界要广阔得多。因此,不管妇人有着多么优越的物质生活,也不管丈夫的成功曾引起她多么旖旎的憧憬,她也难以祛除虚度青春的苦恼。“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样的情感定格会令人联想到一种含义更深广的人生境遇,正是在无数次没有回应的凝眸远望之后,远方的那个瓜洲触发了思妇心中埋藏已久的情结,潜在的失落感一下子明朗起来,现在她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去觅取那些身外的浮华和虚荣,因为经过了长期的离别,一种不同于传统教义、也不同于男性的价值观正在悄悄地苏醒,丈夫身上的任何光环也抵偿不了她在爱情上的损失,而瓜洲古渡的那一片归帆,则成了妇人心中无与伦比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