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寻梦(第4/10页)

瓜洲所具有的这种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稍微有点政治眼光的角色都是拎得清的。因此,当郑成功从崇明誓师入江,直捣金陵时,却先要把江北的瓜洲拿在手里,并踌躇满志地横槊赋诗:“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诗写得不算好,但口气相当大。其实,从军事上讲,瓜洲当时对于他并不很重要,进占瓜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清廷一种心理上的震慑。同样,后来的太平天国在江北的据点尽数失手以后,仍不惜代价坚守瓜洲。在这里,林凤祥的残部与李鸿章的淮军展开了惨烈的争夺,血流漂杵,尸骸横陈,从咸丰三年开始,攻守战历时五年。应该说,太平军在瓜洲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自咸丰初年以后,清政府的漕粮便不得不改由海运。当京城的满汉大员吃着略带海水腥味的江南大米时,一道不吉利的符咒便像梦魇般压在心头:唉,瓜洲!

瓜洲是不幸的,每当南北失和、兵戎相见,这里大抵总免不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瓜洲镇志》的编年大事记中,每隔几行就透出战乱的刀剑声;瓜洲又是幸运的,有那么多温煦或惊悸的目光关注着它,上自皇室豪门,下至艄公船娘。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里永远是帆樯云集的闹猛,官僚、文士、商贾、妓女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于是,一幕幕有别于锋矢交加的争夺,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摆开了战场。

明代万历年间,一艘从京师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窗帘掀开,露出一对男女的倩影,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女的是京师名妓杜媺,不过眼下已经脱籍从良,这一趟是随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

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携着绝色佳人衣锦还乡,古往今来,这样的情节在瓜洲既司空见惯又相当浪漫。

但接下来的情节就不太妙了。

偏偏对面船上的主儿推窗看雪,把这边的丽人看了个仔细,当下便“魂摇心荡,迎眸送目”。此人姓孙名富,是个盐商,自然也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于是一场关于女人的争夺战开始了。

这是一场“贵”与“富”的较量:一方是布政使的贵公子,布政使俗称藩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省长的儿子算得上高干子弟了吧;一方是腰缠万贯的盐商,盐商实际上是一种“半扇门”的官倒,因为他们是揣着两淮盐运使的指标和批条的,这样的款爷掼起派头来几乎无可匹敌。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占有女人的多少常常是力量强弱的标志(皇帝无疑是天下最有力量的男人),因此,瓜洲渡口的这场争夺,便带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典型性。

令人遗憾的是,大款以其咄咄逼人的气势战胜了高干子弟,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价让给了孙富。偏偏这女人又拎不清,她要追求人格的高洁和人性的自由,竟全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奢侈。最后终于演出了那一幕怒沉百宝箱、举身赴江涛的大悲剧。

在今天的瓜洲渡头,“沉箱亭”犹在,芳草萋萋,花木葱茏,四处繁茂静谧得令人压抑,据说这里就是杜十娘投江的地方。伫立在石碑前,我忽然觉得这个“沉箱亭”不仅不恰当,甚至透出一股冷漠的市侩气,为什么不用“沉香亭”呢?这里埋沉的难道仅仅是一箱价值万金的珠宝么?不!一个鲜活明丽的生命在这里汇入了江涛。当一个风尘女子面带轻蔑的微笑,走上船头纵身一跃时,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大悲哀。她的死不是为了殉情,李甲在酒席上把她让给了孙富,已经情绝义尽,她无需为他去死;更不是为了殉节,一个京师的六院名姝,十三岁就已破瓜,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纨绔子弟,自不会把一个“节”字看得性命交关。她的死,是源于一种深沉的绝望。江流千古,香销玉殒,留给后人的只有无尽的凭吊和俊男靓女们矫情的感慨……